白狗子瞪大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說:“你不是說沒人記得知青嗎?” 我說:“秦四爹心裡是惦記著文蘭。你們是沾了文蘭的光才被人記著。” 白狗子說:“我再問個相同的問題,你的同學們知道知青的事嗎?” 我說:“不知道的多,知道的少。但有一次老師在課堂上提起過知青,說他們老寫文章抱怨自己下鄉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迫害,好像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吃苦是應該的,他們就不應該這樣。老師還說,自從來了知青後,這兒的流氓就大膽多了,像是有人撐腰似的。” 白狗子說:“你們做學生的也不喜歡知青?” 我說:“為什麼要喜歡知青?” 我想起秦四爹的話,便又說:“你們知青可從來沒有喜歡過農村。” 白狗子不說話了,他低著頭將手中的鋼筆反複玩來玩去。後來他將鋼筆遞給我。我不好意思拿了人家的東西就走,在那兒站也不好,坐也不好。 正猶豫時,白狗子忽然朝我吼了一句:“沒你的事了,你還站在這兒乾什麼。” 白狗子的聲音渾厚得像春天的雷霆,滾到哪兒,哪兒的地皮就發顫。 與白狗子同來的那些知青在垸裡亂竄,他們對垸裡的情況很熟悉,連秦打鐵的家都記得。特彆是那個與白狗子在帳篷裡爭吵的人。大家都叫他老五,也不知是他的姓還是他的名。 老五站在那被荒草封住的大門前說,秦打鐵從前總吹牛,說他的技術全國第一,隻要是鋼鐵他就能像揉麵粉一樣,將它弄成自己想弄的形狀。老五他們回城探親時,故意從父親上班的工廠裡拿了一截不鏽鋼,讓秦打鐵將它打成一把菜刀,秦打鐵打了三天,白燒了幾百斤木炭,也隻是將那不鏽鋼打成一隻破鞋底的樣子,就這樣還將秦打鐵的腰弄閃了。 秦打鐵現在家門絕了。他聽彆人的話,帶上老婆孩子,挑上打鐵擔子到城裡去賺錢。他不懂陌生處的水深水淺,一到就接了一批活,都是些長短刀具。他交完貨,錢還沒拿到手,就在夜裡被人滿門抄斬。據說是黑幫械鬥,一方吃了秦打鐵做的那些長刀短刀的虧,對打起來,秦打鐵的刀還是刀,彆人的刀則成了泥巴。吃了虧的那些人便向秦打鐵下了黑手。 老五對秦打鐵的遭遇歎過幾聲,說在城裡可不是所有的人都吃得開。不比農村,再怎麼樣也有一塊地可以養家糊口。在城裡,雙腳站的地方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想要。說著話,老五忽然就懷念起當年這屋裡爐子上吊罐裡的狗肉香。 老五說話時,父親正站在旁邊,他說:“那時,這一帶的狗都叫你們知青偷吃光了。” 老五說:“你不是也跟著吃了許多狗肉!” 父親說:“狗屁,你們總是將啃不動的狗骨頭給我。” 老五說:“可你還不是啃得津津有味。” 父親笑了笑說:“可你們不知道,有一年臘月下大雪時,你們將公社裡養的一條狗打死了,剛煮熟,我跑去騙你們說那是條瘋狗,你們嚇得不敢吃,讓我拿出去扔。我隻扔了幾塊,其餘的都讓我和另外兩個孩子躲在樹林裡,用樹枝做筷子,過了一餐飽癮。” 老五也笑,他說:“那你就不知道下文了,那天晚上我們吃了你家的兩隻雞!” 父親說:“誰說我們不知道,我們還找到吃剩下的雞毛,旁邊還有回力球鞋印,那種鞋隻有你們知青才穿得起。如果不是秦老四出麵攔住,我父親早用刀將你們的三隻手砍下一隻來。秦老四說你們個個都是座山雕,人人都想擺百雞宴,太多了不好對付。” 父親告訴老五,秦四爹為了讓知青不再在垸裡胡鬨,三天兩頭往公社裡跑,要招工指標,要一個就送走一個,走一個垸裡就多一份安寧,而且誰最搗蛋就讓誰先走。老五是這個知青點上第三個走的。他走的那天正好是秦四爹被抓起來的日子,他還順便搭上押秦四爹去縣城的車。 我聽秦四爹說過,當年他戴著手銬押進城的路上,有個知青不停地往他腳邊吐口水,他忍無可忍最後用勁踢了那知青一腳。他說這個知青不知好歹,那個返城的指標還是自己用一包遊泳牌香煙從鄰近大隊的大隊長那裡換來的。 我明白這人就是眼前的老五。 秦四爹還說,男女一共十六個知青中,老五是最壞的。秦四爹說的壞是搗蛋的意思。他說老五下來的第三個月就將另一個知青點上的姑娘肚子弄大了,其餘偷雞摸狗,挖隊裡的花生,摘隊裡的南瓜,哪一件事都是老五領頭,最少也是個二把手。老五的絕招是到外麵垸裡去釣雞,先用一枚大頭針彎成魚鉤一樣的形狀,再用細線係好卷成一個團揣在褲子荷包裡,然後就裝作從彆人垸前經過。趁人不注意時,用兩個指頭一彈,就將鉤著小蟲的鉤子彈到一群雞的麵前。哪隻雞若啄了那鉤子,便脫不了身,不吭不響,乖乖地隨著他走。碰到有人時,他們就停下來,那雞也呆呆地不往前走,那線細得誰也看不出破綻。走到沒人處,他再將線一收,將雞用外衣包起來,唱著知青們最愛唱的《再見吧江城》,旁若無人地往回走。 這個秘密是秦四爹後來發現的。除了貓狗之類的小東西喜歡跟在人的後麵走,彆的動物沒有這個習慣。那天他看見一隻公雞跟著老五走走停停,就起了疑心。他撿起一塊石子朝那隻公雞砸去,公雞一驚,銜著一根細線飛了起來。為這事,秦四爹扣了老五十個工分。並將扣下來的這些工分劃到我家的賬頁上。秦四爹曾說,當年十個工分雖沒有兩隻雞值錢,卻比兩隻雞重要,那時想多掙十個工分不知道有多難,年底算賬時,十個工分往往可以決定這個人屬於哪一類,是先進人物,還是落後分子。 秦打鐵的房子無人去住,就連秦四爹這樣的孤身老人也不肯要那房子,大家都看著它一天天地敗落下去。老五說,若在城裡管他什麼原因,隻要像房子的都會有人搶著去住。父親問老五敢不敢進這屋。老五說,三十年前他是墳墓敢躺、棺材敢睡,現在不行了,有後顧之憂,他大小有一座酒樓,不能讓生意惹上晦氣。父親沒有惡意地說老五,當年他們做知青時總是嘲笑農民,這封建,那落後,怎麼一有了錢財,反倒比農民還封建落後。老五說了句很深奧的話,人不可能沒有文化傳統,也不可能不批判傳統文化。 這時,從小河灘帳篷裡傳出一陣手風琴聲。 大家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了一下。 老五說:“這是白狗子在拉。當知青時,他想要一隻手風琴都快想瘋了,現在他可以買下全中國當年生產的全部手風琴。” 父親說:“可他拉的曲子沒有從前的好聽!從前他拉的那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用說你們哭,就是我也曾想哭!” 白狗子拉的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老五皺著眉頭說:“這曲子就應該在夜深人靜時聽!現在讓人聽,太早了點!” 我望了望後山,太陽仍有老高,黃昏還沒露出蹤影。我找了兩遍,山上沒有秦四爹的影子,那頭黑色黃牯也沒見著。 黃昏來臨時,小河灘上首先冒起一股青煙,開始是濃濃的黑黑的,上升得很快,樣子還有些猛。隻一會兒,領頭的那團烏雲一樣的煙霧,就順著山勢爬到山巔之上,在夕陽的映照之下,迅速幻化成一片彩霞。隨後產生的青煙就沒有這種性子了,它徐徐地緩緩地,甚至還有些綿軟無力,還沒達到半山腰就被漸起的暮色化解得若有若無。因為這青煙,才能看見晚風的樣子。晚風的確像月裡嫦娥舒開的長袖,它在半空裡一揮而過,卻在地麵上留下許多生機與希冀。那堆忽明忽暗的火被白狗子和老五他們叫作篝火,火堆旁有女人在迫不及待地唱著歌,在風中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地飄蕩著。 父親和垸裡的人都在說,他們還是從前的老脾氣,自己將自己弄得特彆憂傷,好像是天要塌了下來,卻又與彆人無關。 秦四爹一直不見回來,白狗子已問過好幾次了,他說他無論如何也要同秦四爹儘快見上麵。 天黑之前,白狗子開著他的凱迪拉克到鎮上去打電話。他的手機在這一帶無法使用,隻是一塊無用的廢塑料。白狗子開車離開時,老五在旁邊笑著說他剛收了個小蜜,一天不見就心裡發癢。白狗子開玩笑地用凱迪拉克去撞他。一不小心,車頭撞在稻場邊的石滾上。白狗子停下車開門看了一眼後,有些不高興地責怪老五。老五不以為然地說,這點小事也值得傷和氣,修一修也就一萬元左右,誰也出得起!聽見老五的話後,垸裡的人頓時伸了伸舌頭。白狗子像是想通了,笑一笑,鑽進車門,隻見滿車身的彩燈一亮,凱迪拉克一下子躥出老遠。白狗子的車跑得很快,十幾裡山路一會兒就跑了個來回,人還沒從車裡鑽出來,滿臉笑容像花朵一樣先從車窗裡開放出來。 秦四爹依然不見回來。 我去他的小屋看了看,屋裡的確沒有一點動靜。 天完全黑了,我有些著急,就對父親說,自己要上山去找秦四爹。父親瞪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回屋拿上一隻手電筒一個人向後山走去。 父親對秦四爹的呼喚聲在後山不停地回蕩著。 隨著篝火的亮堂,老知青們的歌聲也清晰起來。他們都圍在篝火四周。白狗子仍然拉著他的手風琴,老五在吹著一支被他們叫作薩克斯的鐵管子一樣的東西。沒有歌聲時這兩樣東西奏出來的音樂特彆好聽,而無論是手風琴還是薩克斯,當它們獨自奏響時,就更動人了。垸裡的很多人都來看稀奇,大家不遠不近地站著,不與白狗子他們混在一起。 那幾個女知青正在小聲唱著一支讓我聽來很熟悉的歌時,白狗子忽然站起來,將手風琴猛地拉了一陣,然後調子一低,突然深沉地唱起來。 我想起來了,這首歌名叫《三套車》。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經常在屋裡哼著這首歌。但他從不在母親麵前唱,好幾次他正唱到得意時忽地戛然而止,我問他怎麼不唱了,他說不想唱就是不想唱。後來我弄明白了,隻要父親的歌聲突然一斷,不一會兒母親必然會出現。我以為父親是怕自己唱不好,壞了自己在母親心中的形象。父親的確喜歡這首歌,除此以外,我沒聽見他唱過彆的。 母親也很喜歡聽這首歌。有一次,父親傍晚回家,拎了一桶水到後門外衝涼。嘩嘩的水聲使他沒有注意到母親的歸來。母親沒有驚動父親,任他唱完了,才裝著剛回的樣子出現在父親麵前。 白狗子唱完後,老五用薩克斯管又將那曲子反複吹了幾遍。 母親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我的身後,我感到她的身子在明顯戰栗。 我想回頭時,母親用她的雙手將我的頭緊緊抱住,不讓我往回看。我還聽見母親在自言自語說:“他們怎麼不哭了,那些年他們隻要坐在一起唱著這支歌,一個個都哭得死去活來!”的確,我在篝火旁看到了一股悲傷的煙霧,篝火旁的男人都在猛烈地抽煙,女人則用雙手托著腮幫,除了歌聲的旋律外,沒有第二種聲音。後來,垸裡的女人中,有一個人哇地哭著跑開了,接著又有一個女人用雙手捂著嘴踉踉蹌蹌地衝入夜幕。 母親的戰栗更厲害了,她的雙手無力地垂在我的肩上,用極小的聲音對我說:“大樹,送送媽媽,媽媽想回去!” 回到家後,見父親還沒回,母親終於忍不住趴在床上用被子捂住頭大聲地哭起來。我心裡預感到了什麼,有些替父親傷悲。我從自己屋裡拿了一坨冰糖,放進杯子裡衝了半杯水,遞給母親。 喝完冰糖水後,母親才鎮定一些。她告訴我,她和那兩個女人曾經都是公社宣傳隊的,那兩個女人在宣傳隊裡與兩個男知青好上了,還偷偷懷過他們的孩子,兩個女人為他們一共做過五次人工流產,每次都是她在偷著照料。男知青招工回城時,說好馬上接她們去,可後來一直杳無音訊。等了幾年,她們才嫁到秦家大垸。我以前就聽說過,這兩個女人都不能生孩子,原因是**被刮破了,先前不清楚是與知青們發生了事。 兩個女人我都叫嬸子,我的兩個同宗叔叔對她們很不好,他們自己在外麵亂搞,回來後還動不動下手狠狠揍這兩個嬸子,罵她們是破罐子。逢到這樣的時刻,母親 ,母親從來不去勸解,她總是朝彆人求情,請彆人去勸解。很小時,我以為是母親膽小,不敢上前去。有一次,我偶爾碰見母親和那兩個嬸子躲在我姐姐的房裡,抱頭痛哭,而且母親比她們哭得更傷心更帶勁。 母親在床上哭了一陣,忽然抬起頭來。 窗外傳來《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的歌聲。 母親聽了一陣,情不自禁地說:“那時宣傳隊裡有個叫歐陽的,他個子最小,飯量卻最大,一份飯連半飽都吃不到。他在《沙家浜》裡演四龍,在《智取威虎山》裡演小爐匠。他家裡情況最糟,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外加叔叔,一家人竟有五個關在監獄裡,並且全都是政治犯。親戚六眷沒有誰敢同他來往。我見他可憐,就常從家裡拿些紅薯給他吃。那年冬天,過年時,雪下特彆大,所有的知青都回城過年去了,就他一個人沒地方去,三十早上竟跑到我家裡來,哭著喊我姐姐,要我留他在家裡過個團圓年,如果我不留他,他就去跳崖。我隻好求你外婆留下他。夜裡他反複教我唱這首《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他唱得真好,若不是過年,我真的要再哭一場。夜裡,大人都睡了,他非要我同他一起在火塘邊等著聽零點的新年鐘聲。新年鐘聲剛響一聲,你秦四爹就帶著民兵將他抓走,說他用壞歌兒毒害我。那場雪真大,有的地方都快沒了腰,我跟在他們後麵打滾,非要秦四爹放了歐陽。秦四爹被纏得沒辦法,隻好對我說實話。他說知青已害了好多農村姑娘,他不能看著我也被歐陽害了!” 母親歎口氣說:“後來,秦四爹還是將歐陽放了,不過他派了一個人將歐陽一直送回山那邊的知青點。” 說著話,母親竟小聲唱起來:“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為什麼這樣紅?哎,紅得好像,紅得好像燃燒的火,它象征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花兒為什麼鮮?為什麼這樣鮮?哎,鮮得使人,鮮得使人不忍離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來澆灌。” 我從未聽見過母親唱歌,更沒料到母親的歌會唱得這樣好。母親唱完後,我們沉默了好一陣。河灘上空盤旋的旋律,發生了變化。母親後來開口告訴我這首歌名叫《小路》,是俄羅斯歌曲。 我說:“媽媽,你告訴我實話,你後來是不是與歐陽相愛了?” 母親怔怔地半天沒有回應。 我心裡有些明白,就說:“我知道了,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告訴爸爸!” 母親長歎一聲說:“你爸他都知道。歐陽走時,我偷偷送他,還是你爸在前麵探路。怕被你外公外婆碰見。” 我說:“你們有過孩子嗎?” 母親起勁地搖搖頭,她說:“歐陽全身都是病,我隻是照料他。” 母親頓了頓後又說:“他走時答應治好病就會回來娶我!可他們都一樣,一去就不回頭!像河裡的流水一樣。他父親後來平了反,前幾年還老在電視中露麵,他們父子長得極像。曾經,電視裡轉播了他父親同學生們的對話,有個學生當麵質問他,為什麼不對獨生子的胡作非為加以管束。老歐陽當眾抹了一把淚,說兒子**時因父母問題受株連,平反後自己想給兒子以補償,豈不料事與願違。聽那口氣,像是犯了什麼事,也被抓進牢裡去了。” 母親這時已經平靜了不少。 我出門往小河灘上走,半路上碰見父親。他沒能找見秦四爹,回來邀幾個人再上山去。我忽然想起秦四爹常提起那個戰備洞,就叫父親不用去了,秦四爹一定同那頭黑色黃牯躲在戰備洞裡。父親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他擦著我的肩頭往家裡走時,我突然說了一句話。 我說:“爸,你真了不起!”我真的敬佩父親對母親一向那麼好。父親好像不在乎我這話裡的意思,繼續走自己的路。走了幾步,父親回頭問了句:“你媽她沒事吧?” 我說:“沒事,她還愛著你哩!” 父親輕輕笑了一下,我以為他不再說什麼,他離我很遠以後才獨自說了句:“都走了這麼多年,還回來乾什麼哩!” 篝火旁唱歌的知青和圍觀的垸裡人幾乎不見少。唱歌的人很投入,看的人更投入。特彆是那幾個很有點胖的女知青,跳出一個有藏族味道的舞蹈時,身邊幾個年紀很大的男人女人,眼裡都放出了光芒。他們說這舞蹈叫《洗衣歌》,過去知青們逢演節目是必跳的,真是迷死個人。現在她們發福了,身材沒從前好看,但眉眼間,手足腰上的那些味道還在。他們還認得眼前那個身體最胖、頭上白發最多的女人,就是當年跳獨舞的那個小姑娘。讓他們覺得可惜的是那個演解放軍的男知青沒有來。白狗子說,那個男知青到澳大利亞幫人洗碟子掙外彙去了。白狗子當年是B角,他放下手風琴到女知青中間,剛一抬手足,周圍的人就大笑起來,年紀大的人說他現在的樣子隻能演狗漢奸。 白狗子不在乎,他用不太聽使喚的手腳比畫了一陣,猛地停下來,大聲唱道:“哎——誰來給咱們洗衣裳嘞!” 幾乎沒有停頓,一旁的男知青馬上接唱:“——沒得人!” 白狗子又唱:“——誰來給咱們做早飯嘞!” 男知青又接唱:“——沒得人!” 我聽見這詞與《洗衣歌》原詞不同,就明白這是他們當年自歎自憐時瞎編的,他們一順溜地唱了很多,都是就著現成的曲子改詞,唱著唱著他們的情緒就有些低落。聽的人中,先是大人們開始撤,然後小孩子也走了,白狗子和老五在篝火旁輪番大聲叫著,要大家明晚再來,他們要正式演幾個節目給鄉親們看。 我回家時,一不小心看見父親和母親坐在一條板凳上緊緊地抱在一起。見我回來了,父親想鬆手,但母親將他箍得死死的。我覺得自己臉上發燙,鑽進自己房裡,抬頭看了看姐姐的照片,然後在房裡鼓起掌來,並說:“好浪漫的電影呀!” 小河灘上的歌聲一直響到很晚。歌聲消失後,接著消失的是手風琴,我以為剩下的薩克斯管也會很快消失,可它一直不肯退出夜空,有時候它變得極微弱,幾乎等於沒有聲音,隻剩下那麼一點點的旋律像遊絲一樣在風中飄蕩,若有若無,亦虛亦幻,當心隨夜色靜下來時,它又悄悄地從哪兒飄出來。初聽到時還以為是錯覺,往下的聲音也還不敢相信是真的,非要等到這些都來過之後,那薩克斯管的聲音才又完完全全地回旋起來。薩克斯管的聲音如同母親的手在我極度痛苦的時候,細細密密地撫摸我的心窩。在薩克斯管的聲音中,我一直注視著姐姐的那雙眼睛。在那些憂傷的微笑背後,我感到姐姐那微微顫抖的嘴唇,在喃喃地說著:回家。回家。 薩克斯管的聲音正悠揚的時候,從窗後黑黝黝的大山中傳出一聲長長的牛嗥,是秦四爹那頭黑色黃牯在叫。我真有點不明白,在自己垸裡見到外來的老知青,秦四爹為什麼還要躲。那防空洞又黑又冷,說不定還有什麼野物,在那裡麵待著有什麼意思。 夜裡,我夢見了姐姐,不知為什麼她總在哭,她什麼也沒對我說,卻又哀求著要我千萬彆將她的情況告訴父親和母親。醒來後,我盯著黑洞洞的窗口望了半天。 天亮後,母親起床了。她先將籠裡的雞放了出去,我穿好衣服走出去時,母親正對著城裡的方向出神。 我問她:“人做夢是不是與實際情況相反?” 母親說:“是呀!前年我做夢時見到你外公外婆的病好了,逢人就笑,不多久他們就死了。” 我放下心來,不同母親往下說,出了門就往後山爬。 那幾頂帳篷在小河灘裡寂靜地擱著。帳篷邊有一個黑影,剛開始我還以為是一棵小樹,仔細看過幾眼才發覺那是一個人,我覺得那隻能是白狗子,那樣子像是將紙鋪在膝蓋上寫字。 戰備洞在半山腰的一處土崖上,洞口有些塌方。 我的判斷一點也沒錯:一行牛蹄印點點劃劃地通向洞裡。 我剛爬到洞口,就聽見秦四爹正在裡麵說話。 秦四爹說:“連文蘭都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那麼好的一個姑娘硬是被人逼得走投無路。我可不是要害她,她性子不好老愛一個人發愁發悶,一個人流眼淚,身體又不好,三伏天也不能下水田乾活。誰叫我當大隊長哩,見她那樣子我就想照顧她。她感激我,要同我好,我又沒老婆,不找她還能找誰哩!隻是我性急了點,那麼急匆匆就上床同她睡了,但她並沒有恨我。秦家大垸這兒都是這樣,男人不行點蠻女人哪會主動遷就你!隻要事後繼續好下去就行。可他們卻將城裡的規矩搬到這兒來,要問我的罪。我有什麼罪,真有罪文蘭就不會那麼舍不得將胎兒打掉!我牢也坐了。兒子還沒出生就被人弄死了,後來我又等了這麼多年,總想著文蘭會回來,現在倒好,恐怕連魂也見不著了。她在陰間也不知道被分配到哪個國家,哪個縣市,哪個單位,叫我如何去找她!文蘭可是對我說過,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不然我怎會這麼癡癡地等她。我相信她,她當時說我害她是被人逼的,那不是真心話,是白狗子他們教給她的。白狗子他們一直對我不滿,想將我弄倒了,沒有人敢再管他們。我聽見過他們罵文蘭,他們說文蘭是知青中的敗類,丟了知青的臉,那麼多男知青她不愛,卻要同一個土克西鬼混。他們還發誓,不將文蘭和我拆散,他們就集體跳崖。他們又向文蘭許諾,隻要她彆說自己是自願同我發生關係,再有招工回城的指標,他們一定優先讓文蘭先走。文蘭被他們反反複複地折磨得糊塗了,就昏頭昏腦地答應了他們。我坐牢後,文蘭曾送了九個糖包子給我。看守沒有對我說送糖包子的人是誰,可我知道是文蘭。因為我對她說過,她胸前的漂亮山峰像兩隻糖包子一樣誘人。為什麼要送九個,那是長久永久的意思,她叫我不管多久也要等著她。糖包子是圓的,所以她還說等久了就會有我們的團圓日子。她後來還給我寫過信,有好幾封,都被看守的貪汙了鯨吞了。他們對我和文蘭的事特彆好奇,有幾次借提審時問我同女知青在一起時的感覺是不是很特彆。我不肯告訴他們,他們心裡很窩火,便想偷看那些信中說的是什麼。那些女知青在大家的眼中,再不好看的也比得上仙女。我可不是這樣的人,我和文蘭是真心相愛,否則我絕對不會對她動歪心思。我要是那種人,為什麼我後來不再找個女人,我就是要讓那些用歪眼睛斜著看我的知青們看看,我對文蘭是忠貞不貳,這輩子我心裡隻有她。文蘭接不到我的回信心裡覺得很苦,她奈何不了周圍的城裡人,隻好聽他們擺布。他們讓她結婚她就結婚,他們讓她嫁人她就嫁人。可她心裡隻有我,她的心是永遠不會嫁給彆人的。彆人娶她就像娶了一頭母牛,她沒有情給人家,更不會獻出自己的心。彆人就一天天地虐待她,她沒得吃沒得喝,沒得穿的沒得戴的,身上隻剩下一張皮包著一把骨頭,這種樣子隻有跳江。跳進江裡,江水那麼深,那麼寬,那麼長,誰也看不見她的樣子,連我都看不見,這是她最後的心願,她隻有這樣表示她還愛著我。你說對嗎?去年你的老伴老死時,你不是也不願去看一眼嗎?都這個分上了不看為好。關鍵是兩個人的心要在一起。彆人都說我苦,那隻是彆人的事,他們以為這樣苦才會覺得苦,我不把這當作苦,那它怎麼也不會苦了。我把文蘭裝在心裡,就等於將幸福裝在心裡。心裡幸福隻有自己知道。心裡有盼頭那才叫真正的幸福,一想到文蘭哪一天會突然回來,我就快活得要死。幸福不幸福關鍵是心裡。你看白狗子他們,一台車比全垸人的家當都值錢,穿的戴的用的全都現代化了,可他們為什麼還要跑到這個被他們詛咒了沒有一萬次也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地方來看看,一定是他們心裡找不到幸福的感覺了。先前以為能回城就是幸福,回城了又想著升官發財成就事業就是幸福,現在是不是又以為隻有到了美國才是幸福?這是幸福對他們的報應,人太貪了,它就會讓你找不著。我不貪,我有我的幸福。你覺得我說的那些都對嗎?文蘭一定是那樣的,她的性格我太清楚了,她會那樣做的。” 洞裡很黑,除秦四爹的聲音外,我還聽見牛尾巴在地上拍打的聲音。我將眼睛閉了一會兒,再睜開時,看見秦四爹還在夢囈一般對著黑色黃牯訴說著。 我挨著他坐了一會兒。 他閉著眼睛對我說:“天亮了?” 我說:“都快出太陽了!” 秦四爹說:“昨晚我總算將文蘭的事都想透了。她的確是個好女人。” 我說:“白狗子和老五都不願談她哩!” 秦四爹說:“他們哪是不願,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