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眼影 4(1 / 1)

從前的租界中,數英租界最大。當年大英帝國的軍艦強大到幾乎可以將彆國的領土,運回英倫三島。如果這些由紳士變異的海盜預先明白自身也有衰落的日子,他們就不會在武漢蓋起這麼多堅固而漂亮的房子。在細雨之中,這些快一個世紀的房子用曆史麵孔鐵板一塊地斜視著我。每當我感傷的時候,我就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住在這兒。如果不是與人合住,如果局裡不是將這兒當成集體宿舍,而是直接分配給我,我會更喜歡這房子。因為我總以為這房子裡有貴族氣。建築是一種藝術,它可以影響人生。我還喜歡黑夜最深時,從外麵采訪回來,有意提前一站下車,沿著幽深的老街獨自行走。此時,那些過於隨意的商業霓虹全部熄滅了。隻有當年英國人的手筆還在勾勒武漢往日的輪廓。 它還讓我想起老家黃州。站在屋外,天下的黑夜全都一個樣。心情好時它迷惑人,心情不好時它壓抑人。 我在樓道裡借著燈光掏鑰匙,樓下的女鄰居聞聲打開門看了一眼後,剛要關門,又忍不住說:“韓丁太不像話!” 我以為她還在生早上的氣。爬上二樓,將鑰匙塞進鎖眼,卻擰不動。連擰了幾把後,我叫了起來。 韓丁將門打開一條縫,露出一張尷尬的笑臉。 他這副模樣我不是第一次見到,我明白是怎麼回事,扭頭便走。 韓丁在背後說:“我給你打過電話,是一個女孩接的。她說你今晚有約會,不會回來。” 我咚咚地走到街上。從我和韓丁共有的那扇窗戶裡飛出一團衛生紙,正好落在一輛在街上巡遊還沒載到客的出租車車頂上。司機探頭罵了一句,雖然用的是武漢話,那口音卻是外地的。 一會兒工夫,雨就下大了。我退回到門口時,身後有扇門響了一下。女鄰居走到我身旁伸手試了試天上的雨,像是一隻手沒感覺,她又伸出另一隻手。 雙手伸在空中的女鄰居對我說:“盼下雨,又怕下雨。雨天生意好,但容易出事。” 女鄰居夫妻雙雙下崗,兩人輪換在街上開“電麻木”載客。 我說:“能掙錢是好事,冒冒險也值得。” 女鄰居說:“現在麻木都快有自行車那麼多了,想將彆人口袋的錢掏過來,比做小偷都難。上個月你送我的一本雜誌我全看了。怎麼就不見有寫下崗工人的文章?” 我說:“過幾期就會有。” 女鄰居說:“你願不願意寫我同老馬談戀愛的故事?可比雜誌上登的那些精彩。我可以將素材賣給你們。” 我說:“你們自己也可以寫嘛!” 這件事,他們兩口子已同我說過多次。一想到夏天時,兩個胖胖的中年人,穿著不能再少的衣物,坐在門口的街邊上,各自拿著一瓶啤酒往嘴裡灌的樣子,我便不相信他們的故事還值得讓彆人看。 我抽身走開。 女鄰居小聲嘟噥:“彆以為隻有上過大學的人才會談戀愛。” 我往勝利街方向走,同以往一樣,我要找家酒吧泡一泡,然後拿了發票回去,讓韓丁報銷。拐過一處街口,一股熟悉的香氣從身後飄過來,我向右邊扭頭往回望,左邊響起一個女孩的聲音。 女孩說話的嘴唇幾乎挨著我的耳垂:“先生,這麼寂寞,要人陪嗎?” 一陣溫軟的感覺爬上我的腰間。我將頭複位後再扭向左邊。 一怔之後,我停下腳步大笑起來:“師思,你這樣子太專業了!” 我不由分說地將師思拖進最近的一家酒吧。師思一開始不大掙紮,進門之後她開始使勁了。我攔了幾把,見有保安走過來,隻好放手。 回到街上,師思才說:“這兒不是我們待的地方,他們偷偷地往飲料中摻**。” 我說:“這是‘貓頭鷹’說的,他們老是嘩眾取寵!” 師思一跺腳說:“藍方,怎麼說我也是在六渡橋長大的,武漢的事,我做夢也比你看得清。” 一輛警車嗚嗚地從我們身旁駛過後並沒有在酒吧門前停下來。 師思見我不說話,便又說:“告訴你一句真話,我不願見到你在武漢搭錯車。” 這話一入耳,我心中就升起一股暖流。我們走進一家名叫“往事溫柔”的酒吧。坐下後,我聲明自己保留買單權。師思知道我會拿著發票回去找韓丁報銷,所以她馬上說在這兒消費至少要比去飯店開房間便宜一半,而且安全。我同師思聊過韓丁的事。師思曾經問過,我們之間是否在相互給予方便。 碰上師思的原因不必去問。 這是我同她之間慢慢地形成的一種默契。 起因還是那次觸摸了她的手。 我在想象中認為,如果下一步她問我同沙莎約會的事,那麼韓丁的電話一定是她接的,然後特意來住處附近等我。 師思遲遲不問這個,她老同我談雜誌社的事,主要議題還是主編老莫。她越來越不喜歡主編老莫這人。她覺得在同“貓頭鷹”大戰中屢屢失利,其關鍵是主編老莫這人不行。他一天到晚總想著同上麵的頭頭腦腦交往,硬要將局裡的半年工作總結發在這期雜誌上,還配著局長們的照片。我馬上建議師思,乾脆將局長的照片同獲得“武漢小姐”的照片一起印在封麵上。 師思為我這惡毒的主意笑起來。 在我進一步設想局長的照片應該放在“武漢小姐”身體的什麼位置時,師思發現門衛老趙的妻子領著老趙正從門口走進來。 我們正要同老趙打招呼,在離老趙更近的地方,王嬸同她丈夫出乎意料地站出來,將他們截住。我問師思過不過去。師思質問我,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有“**”心理。我說自己是沒做賊,更心虛。 穿過半個酒吧,師思身上的香氣,讓幾個正陪女伴說話的男人情不自禁地扭頭看過來。 王嬸和老趙看見我們後,連忙將自己的配偶介紹出來。王嬸的丈夫在一家酒店裡當副總經理。他比王嬸多了三點水,姓汪。老趙的妻子從洗衣機廠提前內退後,同幾個人合夥在江大路附近辦起一家婚姻介紹所,成了錢主任。 錢主任說:“這地方本不是我們這種年紀的人能來的,但經不住汪總和小王的誘惑,就同老趙來開個洋葷。” 汪總說:“我喜歡這酒吧的名字。” 王嬸溫柔地瞪了丈夫一眼說:“彆在他們麵前說這個,惹得他們肉麻。” 師思忙說:“王嬸你是說我們沒有往事吧,可我們有溫柔呀!” 在我們笑的時候,錢主任追問:“小王這麼年輕,怎麼就當嬸子了?” 我說:“這是同事們對她的尊稱。” 他們這兩家住在花橋小區同一棟樓,同一個單元,而且還是同一層樓。同他們一起的還有局財務處的牛會計。那三套房子是五年前局裡買下來,分給他們的。我剛分配到雜誌社時,正趕上王嬸結婚,有機會去過她那新房。當時心裡羨慕死了,想著自己如果能在這麼好的房子裡結婚,那一定比到了天堂還快活。 老趙在錢主任的影子裡默默地看著我和師思。 錢主任像是極明白似的,帶著一臉祝福的樣子,讓我們回去玩自己的,彆誤了美好時光。 我同師思回到座位上坐下後,有一陣一個字也沒說。酒吧裡越來越濃的酒香,掩蓋了師思身上的氣息。我們都明白對方現在想的是什麼。有兩次,兩人的目光都在酒桌上空碰撞出聲音來。 我終於打定主意告訴她,同沙莎約會的內容。開場白是說局裡又要分房。師思聽了立即換了一樣神情。見她有幾分驚喜,我又告訴她這是千真萬確的。 本想將她的喜悅鎖定了,哪知這添足的話一出來,師思反而冷笑一聲說:“不錯,又提供了一次純潔群眾隊伍的機會。” “我準備腐敗一次,再不腐敗就沒有機會了!”頓了頓後,我又說,“當然,我搞的是陽謀。” 師思馬上說:“是不是沙莎告訴你的。” 我點頭說:“你的第六感覺很到位。” 師思說:“如果我和沙莎不經常向你透露點什麼,你比老趙都遲鈍。” 我不能否認這一點,局裡也好、雜誌社也好,多數消息都是她倆告訴我的。有些事絕對不會在文件上出現,但從各方麵來看,它們比文件內容要重要許多。 當我欲說又止的樣子出現一次後,師思馬上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她說:“你還沒有告訴我,有什麼好消息哩!” 我望著旁邊的老趙說:“分房規定中有一條,隻要我同沙莎搭夥,就可以達到。” 師思說:“一定是沙莎出的主意,做人事工作的,就會算計!” 我說:“彆怪她!這樣的算術,幼兒園小朋友也會做。” 師思突然大聲說:“誰怪她了?你心疼了?”   p;王嬸她們立即投了目光過來。 “我們這樣子像是真的有那麼回事。”我伸手拍了一下師思說,“你算一算,我倆的工齡加在一起是多少?” 師思將手舉向空中,酒吧小姐馬上碎步走來。 師思說:“給我來杯白開水!” 酒吧小姐去了又回。 看著師思麵前那杯冒氣的白開水,我說:“還以為要伏特加哩!” 師思說:“才不會。我要到你和沙莎的婚禮上去喝茅台。” 我說:“連我都快蒙了,你怎麼就當真!” 師思說:“想不想同我打賭?你會答應人家的。” 我說:“如果輸了,你就嫁給我!” 師思說:“人可以輸給你,但我不會嫁給你!” 我說:“真想不通,不就是住六渡橋嗎,怎麼你就有那麼多的優越感。” 師思一本正經地說:“聽著這樣的話,愈發覺得你不懂武漢,不懂城市了!看來你同沙莎確實該做一對。你是初中生,沙莎是初中老師,正好教你。我是大學老師,水平高,但教不了你!我隻能教沙莎。” 我說:“這正是你為自己挖下的一條防坦克壕溝。” 師思說:“錯了!這是城市生活的基本規則。不像黃州,隻有田園風光。” 我反駁說:“你也錯了,黃州是文化古城!” 師思說:“二十年前,沙莎的父母還是菜農,所以你同她的感情要容易交流。” 我生氣了,衝著她說:“小市民心態。” 說完,我起身去了衛生間。 秋天雨小,武漢的排水係統似乎特彆通暢。我在衛生間除了吐過一口痰以外,什麼液體都沒排泄。我一直不習慣公共場所的水龍頭把手,哪怕是天安、亞酒這樣衛生得夠可以的地方,也會懷疑那上麵會沾著要命的病菌病毒。每一次見到這樣的水龍頭,心裡總要認真猶豫一陣,才能決定是否使用它。 在我發愣時,老趙進來了。他毫不客氣地衝著我大聲咳了幾下,直到將自己的臉憋得通紅。 我說:“趙爹爹,你咳的聲音不對勁!” 老趙說:“很好很好!”老趙的前列腺一定有問題,但他挺能沉住氣,抽空還對我說:“好好活。要是我能退回去,哪怕隻有五年,我也不會是這個樣子。”說著,他又咳起來。 我上去給他捶了捶背,他要我彆在錢主任麵前多嘴,提他咳嗽的事。我不喜歡婆婆嘴脾氣的,我當然理解同樣作為男人的老趙。我隻是建議他去醫院檢查一下肺部。 還沒回到桌旁,我就發現師思人不見了。通過對酒吧小姐的詢問和王嬸的主動通報,得知師思到外麵打長途電話去了。我明白,她已經一去不回。 付完賬單,要過一張發票後,我同汪總握了一下手。 錢主任不失時機地勸我,對女孩子要謙讓點,不要動不動就來一通大爺脾氣。 我真想問問她,在武漢有幾個沒有房子卻成了大爺的人,也給我介紹一下。 外麵的雨很大,我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正要鑽進去,忽然看見師思在街邊站著。沒待我叫,她自己跑過來,搶在我的前麵鑽進車裡。 司機問我去哪兒,我問師思。 師思說:“去你那兒!” 我給韓丁的叩機上留言,讓他五分鐘後將門打開。 五分鐘後,韓丁真的將門親自打開了。 師思望著韓丁枕頭上若隱若現的一蓬金色頭發,對我說:“今晚我隻能住在你這兒!” 我將師思領到床上坐下,回過頭來再同韓丁商量。韓丁挺瀟灑地說不用回避,這樣睡,彼此都像看頂級碟片一樣。我罵了韓丁幾句,情知他也沒地方去,隻好轉身問師思願不願同那女孩睡一起,這樣可以空出一張床來,讓我和韓丁睡。師思想也沒想就將我的意見否決了。她還小聲告訴我,那女孩可能是性工作者。韓丁想出一個辦法,乾脆大家都不睡,四個人正好可以打麻將。他的建議也被那女孩否決了。那女孩理直氣壯地說,都是一個師傅教的,半夜三更進了男人的屋,就彆裝淑女。四個人全成了聯合國安理會的常任理事,誰都可以否決其他三人的建議。 最後,我和韓丁放棄睡覺的念頭,翻出一副圍棋,趴在桌上下起來。我將酒吧的發票掏出來。韓丁不肯認賬,他說今晚大家的待遇是平等的。爭執一陣後,我們達成一致,下棋時誰輸了,誰就掏錢買下那發票。其實,我是看出韓丁放縱之後露出了倦意,才有意誘他上鉤的。他棋藝比我略好。我準備讓他贏第一盤,自己贏第二和第三盤。韓丁打著哈欠順利地拿下第一盤。接下來我便順利地圍住了韓丁的一條大龍。當我正要施殺手時,師思在被窩裡突然抽泣起來。 我連問三聲不見師思回答。 韓丁便說:“女人傷心時最需要男人的撫摸!” 我走到床邊,伸手輕輕地撫了一下她的頭發。師思從被窩裡伸出手將我的手捉住,用力咬了一口。我疼得大叫起來。韓丁的女孩嚇得從床上坐起來,露出半截光溜溜的身子。韓丁連忙過去撫慰她。 師思像鄉下人家養的狗,將陌生人咬了一口,便立刻躲到一邊去,她的心疼變成我的肉疼之後,她也安靜下來。然後小聲告訴我,這時候如果我有一套房子,不要四室兩廳,不要三室一廳,隻要兩室一廳,她就馬上嫁給我。她實在受不了哥哥的女朋友,每星期至少要從漢陽過來住兩晚上,而且一點不避忌諱,不待關燈就明明白白地上哥哥的床,並且還要叫春。家裡本來就擠得很不成體統,所以她隻好逃。她心裡明白,哥哥的女朋友這樣做多半是想攆她出家門,到外麵另找住所。師思對這一招數毫無辦法。這是她第一次對彆人說家裡的事。我想,等過了今晚,我一定要問問師思,六渡橋到底好在哪兒。因為這不是我此時的主要想法。此時此刻,我想得最迫切的是,能否將自己身體也塞進被窩裡,哪怕是一部分,譬如已被師思握住緊挨著她肩頭的那隻手。 在我將要動手之際,師思突然推我一把說:“下棋去吧!” 帶著一腦子師思在被窩裡的溫柔狀態,回到棋桌上,糊裡糊塗地以為棋盤上那空白之處是分給我的一大套房子,下意識將一顆子投上去。韓丁馬上獰笑著將那條已煮到九成熟的垂死大龍救活了。我方寸大亂,腦子裡又出現沙莎說的那套分房方案。在我胡亂應招時,韓丁將勝利果斷地抓到手裡。豈料他一得意隨手打翻了茶杯,慌亂中,棋盤上的黑白子被攪亂了。韓丁要複盤,我堅決不同意。他要我承認他贏了這盤棋,我更不能同意。兩人僵持了一陣後,竟然不約而同地各自抓了一隻茶杯,使勁砸到地板上。 我說:“這日子我活夠了!” 韓丁說:“我也活夠了!” 師思在床上一動不動地說:“那你們還不出門到馬路上,找輛凱迪拉克撞上去!” 我們怔了一會,忽然擔心起樓下人家的反應。 聽了幾分鐘,居然沒有一點動靜。 我們蹲在地板上收拾殘局時,韓丁的女朋友將一條白花花的大腿伸出來,蹭了蹭韓丁的臉。韓丁在那大腿上吻了兩下,忽然感慨地板上的玻璃碴為什麼不是鑽石。 我也有這樣的希望。 下半夜時,兩個女人在我們的床上,先後往裡翻了一下身,露出兩個半張床來。我和韓丁眼裡都流露著上床的欲望。我故意對韓丁說,他那女朋友恐怕又靠不住,我們摔茶杯,她連屁都不放一個。韓丁說選她本來就是做短線,若是長線,他會選一個不會輕易同他上床的女孩。 外麵忽然有人敲門。韓丁將門打開後,進來兩個聯防隊員。我們當然明白他們是來乾什麼的。好在我們都是見過世麵的,反倒朝他們要起搜查證來。聯防隊員惱了,他們上前二話不說就撩女孩們的被子。韓丁的女朋友對待身上的被子就像演員對待台前大幕一樣,她精心地給了一個姿勢。師思不一樣,她死死抱著被子,等到終於被拉下後,她大叫了一聲。聯防隊員望著她一身整齊的穿戴,不解地問她有什麼好叫的。 聯防隊員說:“跟我們走!” 我和韓丁說:“走就走。隻要有單間住,進監獄也行!” 說了好一陣,也不見他們動腳。後來,他們不耐煩地明說,讓我們給點辛苦費,這事就私了了。 我不肯給。韓丁也不願意,他還要我將記者證掏出來亮一亮。後來師思拿了二十元錢遞給他們。我以為他們不會要,嫌少。哪知他們接過去後便扭頭走了。臨出門時,還不忘告訴我們,是鄰居打電話投訴,他們才找上門來的。 關上門,我對師思說:“這麼點錢,你也敢給!” “現在是原始積累時期。”師思看了看那個女孩,又說,“你還不太了解這個城市的這條街!” 那個女孩冷不防地開了口:“我覺得藍方老師已經了解武漢了。” 女孩的這個稱呼讓我膽戰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