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香港見 1(1 / 1)

閉上眼睛,下遊的長江二橋就像兩朵毛茸茸的蒲公英傘,撐在江麵上。春水正在勻速上漲。每天裡,那些在枯水期被北方來的乾風吹瘦的江灘,都能夠有分寸地回歸江流中。這個季節,磨山的桃樹、梨樹、杏樹肯定又在讓一群群從漢口、漢陽和武昌等地湧過去的女孩子驚歎。在她們之中大概會有一個名叫白珊的女孩。現在她不用可人地站在磨山腳下,望著夕陽下波光粼粼的東湖,說自己若是水裡的魚兒就好了。她不想擠那人疊人的公共汽車,更不想走路回漢口揚子街。她想坐出租車。白珊曾經隻想出門能坐出租車就行,出乎意料,她現在有一輛白色的富康轎車,自己開著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沒車的那些三月四月,白珊總要將磨山的花瓣掬上一包,然後在中華路碼頭上輪渡,船到江心時,再將花瓣往水中一撒,同時挺抒情地叫道:桃花汛來了!白珊的這個動作上過電視。她自己沒有看過那條電視新聞,她的朋友親戚還有那些在黨政部門找到工作的同學都看見了。後來幾年,她在龍王廟前的江麵上一邊撒花瓣,一邊注意附近是否有抓拍新聞的攝像機,雖然一直沒有發現,可她還是堅持守在家裡的電視機前,等待那個一去不返的美麗鏡頭。白珊是女孩中還記得桃花汛的少數派,在這個城市裡,比她大一茬兩茬的女人也不說桃花汛,她們隻會站在武漢關前的江堤上說,又是一江春水向東流了。白珊的女伴們見到春花春水春色時都一齊叫:“哇——”她們見到一切出色的特彆的,都叫:“哇——”偶爾有誰不小心弄得春光外泄,她們也一齊叫:“哇——”白珊也會這麼哇哇地叫。由於她多一種表達心情的詞語,所以她在亞洲大酒店的大堂裡一出現時,就讓那個禿頂的男人覺得她與眾不同。那副禿頂上有一塊白癜風,雖然不大,還是很像江麵上飄過的一隻快餐飯盒…… 在江邊的草地上躺了三天,我對牛總的憎恨已不似開頭那麼惡毒了。 江灘上人不多,大家都在上班。如果我不辭職,也不會有這樣的閒情逸致。風箏同江鷗一道將我的目光牽來牽去。我注意到,一個早早穿上牛仔短裙的女孩,假裝無意,其實是有意地不時打量著我。我將目光迎上去,心裡覺得有一把利刃在刺向白珊。女孩的臉立即扭到一邊。江水浩蕩,那是男人的心事,女孩承受不了這個。在我閉上眼睛回想從前同白珊一起創造的那些故事時,兩行柔軟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停留在我身邊。在磨山腳下的草地裡,白珊正是這樣走著。我不能不睜開眼睛。牛仔裙下麵的兩條修長大腿,豎在我的眼前。 女孩開口就告訴我她叫孔雀。 孔雀說:“你肯定從沒碰見過比我更主動的女孩。” 她的右腿輕輕挪了一些距離,像在稍息。我看出她心裡有些緊張。 “你彆在我麵前作秀。”我說,“你這樣子比當小姐的差遠了。你還在浪費時間,她們早就開始數錢了。” 我本想掏出錢包來,模仿付錢給她的樣子,可錢包裡隻剩下一張麵值五十元的人民幣,外加幾張零碎票子,實在無法拿出手。 孔雀戴著墨鏡。在墨鏡四周,洋溢著她的微笑。她回答說:“難怪你會被彆人甩掉,你這麼惡毒,從這裡跳進長江,從二橋到天心洲一帶的魚兒都會翻白。” 孔雀抬起左腿。我下意識地翻身躲到一邊。她的左腳正好踢在我的屁股上。接著,孔雀跨過我的身子,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愣了一會,爬起來大聲說:“喂,孔雀,我叫楊仁。” 走到離開我約二十米時,孔雀終於停下來,然後轉身回到我身邊。我請她坐在我躺過的那張報紙上。孔雀坐下後,牛仔裙下的雙腿更有魅力。她先是盤腿而坐,隨後又改為半側身讓兩腿疊在一起,緊接著又將兩腿彎曲起來。 孔雀雙手抱腿,下巴擱在膝蓋上。“你是男人,不該來這兒感傷!”她說,“若是發生一念之差的事,會很危險。” 我望著她的墨鏡說:“若想跳江,就不會等到今天。” “我學過心理學。”孔雀說,“人一旦陷入情感危機,第三天到第十天是最難度過的。” 一隻突然降低高度的風箏從頭頂上一掠而過,尾穗掃著了我的頭發。孔雀扭頭看了一下,將目光定在我的頭上。 “你有白發了!”孔雀突然說。 我懷疑地盯著她的墨鏡。孔雀將墨鏡取下來,伸手去拔我的頭發。頭皮刺痛了幾下。孔雀將三根白發和一根黑發攤在掌心裡給我看。 “還好,一天隻愁出一根白發來。”孔雀一努嘴將黑發白發一齊吹掉。 我拿起放在草地上的墨鏡看了幾眼。“這墨鏡是在佳麗廣場買的。”我肯定地說完,又補上一句,“去年夏天,對嗎?” 孔雀說:“沒錯,是從日本進的貨,每個樣式隻有一件。你的前女友喜歡它嗎?” 孔雀的話如同女人的小手在一把把地揪著我的心。 “是不是他們請你來的?”我追問孔雀。我說的他們是指白珊和她傍上的牛總。 孔雀拿出一個證件給我看,證件說她是國際旅行社的導遊。她說自己沒事時,喜歡到江邊逛逛。江邊有不少因各種原因失意的男女,她喜歡勸這類的人,暫時離開容易讓人傷感的熟悉環境,到外麵去走一走。她已經成功地說動了七個男人,那些男人到新馬泰走一趟,回來後就不再來江邊顧影自憐了。 我問:“去一趟要花多少?” 孔雀說:“五千元人民幣足夠。” 她沒有問我想不想去,隻是從斜挎在肩上的坤包裡取出一張名片,輕盈地遞給我。 我嗅了嗅名片上的氣味,平平淡淡的。 孔雀再次打開坤包,取出一隻CD香水瓶,噴了些霧在名片上,還說:“希望你能快樂一些。” 我點點頭,將名片塞進牛仔褲後麵的荷包裡。 “錯了!”孔雀用手指了指自己左邊那挺拔的胸脯 拔的胸脯。 我會意地縮回手,將名片放進T恤衫口袋裡。 “我們走吧!”孔雀說話時拍了一下我的手背。 手背上的感覺迅速傳遍全身。我驚訝地問:“你說什麼?” 孔雀再次說了句“我們走吧”,讓我突然明白,一個男人孤單地待在這種地方確實不太好。三天裡我一直沒發現的情形,現在有些昭然若揭。那個戴著太陽帽假裝看風箏的男人,無疑是便衣警察,一對鼻翼輕易地就將內心深處對人的輕蔑暴露無遺。不遠處像在散步的兩個女人,十有八九是正在攬客的職業小姐。對她們的判斷來自白珊的提醒:當小姐的女人,除了商店裡的模特或者她們的同行,其他女人,她們是不會多看一眼的。這種女人隻顧看男人,她們將一切男人都當成可能的買主。哪怕有女孩正挽著男人的手,她們的目光也不會跳過。 從草地上爬起來,孔雀告訴我,我的牛仔褲後麵被清明時節的嫩草染青了。離開白珊後,又有一個女孩注意上我的屁股,心裡真的好受了許多。順著江堤往回走,我心裡反複體會著孔雀所言“我們”的意味。在我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下,孔雀大致說清了所做導遊工作,之一是陪旅遊團到境外旅遊,之二是為旅遊團隊的組成尋找客源。孔雀估計,我也是她可能的客源。她對我表達這一層意思時,除了坦率坦白以外,還有不少的嬌媚,甚至是狐媚。我無法告訴她,自己在沒有辭職之前所掙的錢,幾乎全用在白珊身上了。 從江邊到解放公園正門,步行需要二十分鐘左右。孔雀按下我準備召喚出租車的手臂,她說:“天氣不錯,走走路,有好處。”又走了一百幾十米,她的肩頭在我的肩頭上碰了四次。在一處路口,一輛出租車突然躥出來,我順勢摟著她的腰往街邊挪了幾大步。放開時,她回頭笑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她又回頭笑了笑。 在心裡,我並沒有想入非非,隻是覺得兩個女人的腰稍有不同。白珊的腰已經很柔軟了,孔雀的腰卻更加柔軟。 這時,孔雀小聲說:“有人在後麵盯梢。” 我回頭一看,正是在江邊看風箏的那個便衣。 “不是盯梢,是聞臊。”我說。 我們決定讓那個便衣的腿吃點苦。 在一家有些曖昧的私人旅社門前,我們有意猶豫一陣,又繼續往我們要分手的地方走。 孔雀說:“凡是心情不好時,出門看山看水看樹林的人,都是愛旅遊的,細胞裡都有旅遊基因。” 我說:“你的判斷很有道理,但我隻想去非洲,去澳大利亞。” 孔雀說:“我們社有到澳大利亞的線呀,不過,我不跑那條線,我隻管**、澳門和東南亞。真的,你不妨先到這條線上走一走。”她認真地告訴我,她可以一路陪我說說話什麼的。 我說:“光說話有什麼意思!” 我們一齊笑起來。 孔雀在我的手臂上揪了一把。我回頭看看,那個便衣似乎不見了。孔雀的叩機響了,她要我等一會,自己跑向一部公用電話。她回話的時間在三分鐘以內,我看見她掏出幾個硬幣,放在守電話的婆婆手裡。孔雀回到我身邊時,那個便衣警察又出現了。他也去了公用電話那兒。我認定,叩孔雀的這個人,至少在本月以內會一直留在警察的黑名單上。孔雀沒有說叩她的是誰,隻說對方用的是分機,查找起來有些辛苦。我們故意走快些。在過橫跨解放大道的天橋時,那個便衣才滿頭大汗地跟上來。 過了天橋我就同孔雀分手。孔雀要在解放公園門口搭公共汽車去逛武漢廣場。我要回永清街。我的爸爸媽媽在那兒繼承了爺爺奶奶遺下的一處不動產。 那個便衣猶豫了一會,扔下我跟上了孔雀。我心裡有點涼,儘管有人認為,在燈紅酒綠中隱藏著的所謂性產業,拉動GDP,多增長了十幾個百分點,可我並不希望眼前的孔雀,被彆人當作這類行當中的從業人員。我隻希望白珊被便衣盯上。我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警察奉命去盯一個開著白色富康轎車的女孩,那就一定會是重大案件,說不定市公安局僅有的那架直升機也會在天上盤旋。 我扭頭走出十幾步,忽聽見孔雀在身後驚恐地尖叫起來。在我轉身過程中,那位便衣警察飛身撲上去,隻見白光一閃,一個男人的手就被手銬銬住。便衣警察掏出證件,征用了停在馬路邊的一輛出租車。他拉開車門,一腳將那個被捉的男人踢進車裡。 這時孔雀才回過神來對圍觀的人說:“這家夥想搶我的包。”說時她將自己的坤包抱得緊緊的。 孔雀要隨著便衣警察去錄證詞。他們一走,馬路旁圍觀的人就激烈地議論起來。有人大聲嚷道,現在的強盜小偷比我們了解國情,他們早就知道女人比男人會掙錢。又有人跟著說,回頭讓****弄個提案上去,讓警察彆管搶女人的案件,這也是自然界的生態平衡。人群中發出一陣哄笑。 突然間,我想到白珊。我已經恨到無法再恨了,隻能祝願哪天她也被人搶了。 一輛白色小轎車從黃浦路立交橋上駛下來,一拐彎停在解放公園門口。我閉上眼睛,狠狠地朝天唾了一口痰。我沒有聽見那泡痰落地的聲音,倒是有人說:“對不起,罰款五元。” 我知道這是沙子。 沙子在這一帶當“牛打鬼”,向那些擺攤的人收保護費。空氣中傳來一聲長長的“吱”。這是那輛白色小汽車在用遙控器鎖車門。我對沙子說:“將那白車的眼睛弄瞎了!”沙子問:“她們在哪裡惹你了?”我回頭一看,從車裡出來的是幾個素不相識的女孩,而且那車不是富康,是寶馬。 沙子要請我到凱威啤酒屋去喝啤酒,我拒絕了:“我不會花你的黑錢。” 沙子氣憤地說:“哪天我去賣血,換的錢請你,你該去吧?” “沒問題!”我說,“誰叫我們穿開襠褲時就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