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人傑是個話癆，連悅清楚地感覺到了這一點。自從上了宋璟陽的車，他嘴裡的話題就沒停過，一會兒感歎第一次坐宋璟陽的車，一會兒又和連悅聊天。連悅頓時很後悔為什麼要鬆口。有了宋璟陽的帶領，連悅自然是輕鬆進了校門。秋風蕭瑟，與記憶中有了很大不同。路上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趕著去教室或者回宿舍，沒工作日的時候熱鬨歡脫。他們直接去了高三教學樓的317教室，教室就在一樓，上樓左拐，靠窗的位置正對老師辦公室大門，站在門口就可以窺探大半個班級，那時候班上人叫苦不迭，時刻感覺到被人監視。教室裡沒什麼人，桌上卻放著一摞一摞的書。連悅徑自走向記憶中的座位，撫摸著桌麵坐下，像是上課似的雙手交疊做認真聽講狀。一轉頭，發現宋璟陽坐在第二組，她一怔，“那時候你坐這兒？”宋璟陽點頭。一回頭，發現小黑也坐在某張座椅上，連悅問，“你坐這兒？”“算是吧。”小黑也裝作一副感慨往事的模樣，“假裝和自己的老師是同學，這種感覺，就好像我跟宋老師的距離近了很多。”宋璟陽：“小黑，你要是不想讓其他人也都叫你這個外號，我勸你還是彆插嘴的好。”小黑歎了口氣，“宋老師，你說得我根本不在乎，因為這個外號同學們都知道。”這年頭，長得黑的都叫小黑，長得胖的都叫胖子……每個人都有幾個同樣外號的同學。連悅和宋璟陽感念往昔一會兒，連悅知道宋璟陽明天有課，也不好意思讓他再浪費自己的休息時間，看看時間也不早了想著該回去。宋璟陽卻一直攔著她，說是再坐會兒聊會兒天，還說老師們也跟她說話，連悅之所以不想來學校，除了不敢麵對曾聽過她講座的學弟學妹們，更是無顏麵對曾經的老師。宋璟陽提及老師們，隻是加速了連悅想要離開的心思。宋璟陽似乎有些焦急，連悅覺得古怪，“說吧，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你想多了，你難得來，讓你多留會兒。”“時間也不早了，到時候學生們都來了，我就難做了。”連悅都這麼說了，宋璟陽終於敗下陣來。就在連悅從前門走出來的同時，她忽然看見了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瘦下來的“胖子”、胖了的“竹竿”、班長羅文波還像記憶中那樣熱情地給連悅一個小眼神打招呼，接下來當年的同班同學都陸陸續續進了教室，有的開始看書，坐在後排的同學們開始玩手機聊天，甚至還有的開始寫作業。長大的麵孔們做著曾經做過的事，有些違和，更多的是震驚。連悅整個都怔住了，“唰”地扭頭看向宋璟陽，剛想問這是怎麼回事，就見曾經的高三班主任許老師皺著眉走進教室，並望向連悅和宋璟陽，“你們倆乾嘛呢？上課了不知道？傻站在門口做什麼？” 班上人開始吹口哨起哄。連悅有些懵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許老師站在講台上，看著這些大部分已經變了很多的臉，心裡有些感慨，還是假裝沒事人似的，“同學們應該已經收到返校通知書了吧？”有人點頭有人插科打諢。有一瞬間，連悅懷疑自己穿越了，又或者是時光從未流逝，隻是大家變了模樣。“大家這幾年在社會上也都曆練過了，許老師也從未騙過你們，學生時代才是最幸福無憂無慮的時候。那時候每天都忙著讓你們用心學習，就連你們的班會時間也要占用。既然如此，那許老師就再為你們上一堂班會課。”連悅餘光瞥一眼，發現大家眼眶都紅紅的，但卻仍然笑看向許老師。許老師：“相信你們這幾年來都遇到過不少困難，也經曆過失敗，但是你目前的失敗，不代表你的整段人生都失敗了。人生有無數的選擇，每個未知的選擇都有成功的可能性……大家變了很多，但今天大家既然能在這裡重聚，而且一個不少，許老師就知道，317班沒散過，心是一體的。”忽然許老師話鋒一轉，看向連悅，“今天這堂班會是為你開的。我還記得那時候你月考成績退步，我把你叫進辦公室批評，你寫了一封信給我，我還記得信上的內容。”台下的同學們有些訝異，這一段他們倒是從沒聽說過。“你說放棄夢想是一件很痛苦，你怕這一次放下了，以後就再也沒有繼續的可能了。我當時為了讓你把心思放在學習上，我騙了你。”許老師說，“其實我一直很猶豫，教育孩子應該怎麼做。你醉心夢想努力沒錯，好像現在的主流變成成績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一直很欣慰，你把你的夢想繼續下去，並做到像現在這麼優秀。”連悅垂下了腦袋，心裡很不是滋味。她聽著那些誇獎，既覺得自己配不上這些誇獎，又覺得自己甚至比不上曾經的自己。“嘩——”連悅無聲地站了起來，打斷了許老師後麵的話，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其實。”連悅微微一笑，麵向同學們，“我已經打算放棄夢想了，我覺得人應該有自知之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浪費時間也是浪費生命，我……”又是一陣桌椅和地板發出摩擦的聲音，這次站起來的人是林佳儀，“連悅，這麼點小困難就把你給打倒了，你還真是夠玻璃心。”同桌扯了扯林佳儀的手，示意她話彆說這麼重，但林佳儀卻繼續道，“我們畢業了六年多了，在座的各位，哪一位沒遇到把他們逼上絕境的困難，他們不都挺過來了，你之所以能夠放棄，是因為你還有退路。因為你男朋友有錢，真是可笑，你們一方麵笑我想要靠男人上位，可自己還不是照樣做了這種事？連悅，我們又有什麼不同？”林佳儀的話雖然難聽，可卻是實話。“五年前。”瘦了的胖子站了起來，“我爸的公司破產了，欠了三百萬的債，賣了房子還欠八十萬。我媽當時要跳樓，被我攔下了，我也想跳樓，但是有一天我在網上看到跳樓自殺的圖片，我就不想死了，我覺得至少我還有一條命。你們都問我當時為什麼不上大學，我當時跟你說，我爸破產送我出國，其實都是騙你們的，我隻是沒錢上學了，從那以後我每天打無數份工，和我媽兩個人省吃儉用總算是在去年還了債。”眾人瞪大了眼睛望向胖子，他們知道胖子家破產，卻不知道他家欠了這麼多外債，難怪他受了，看上去也比同齡人老。又一個人站起來，臉上滿是淚水，“我因為做錯事得罪了人，被人誣陷，花錢消災，現在的工作雖然苦一點累一點，但同事們人都很好。”李怡青也站了起來，“我喜歡顧景十一年了，他在過去十年裡卻連我這個人都不知道。”說實話，聽到這裡，不少同學們都想笑，但因為過於沉痛的氣氛，還是忍住了。接下來同學們一個個都站起來訴說著自己這些年來遇到的各種苦難和藏在心底難以啟齒的陰影，班上早已泣不成聲。雖然有些人的傷痛對於其他人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但卻是他們最不願意麵對的黑暗。因為第一個人的坦誠，所以後麵的人幾乎毫無保留。用真誠待人，得到的也將是真誠。連悅望了一周，發現所有同學臉上都滿是淚水，她這才明白，他們的圓滑世故，他們的改變，都是他們各自的保護色，是他們應對外來世界的攻擊時，自然而然做出的應激反應。連悅忽然間覺得自己的問題根本不算什麼。林佳儀說得對，她能夠輕易放棄，不過是因為她還有退路。看著全體起立的同學們，許老師震驚於他們的經曆，既心疼又感動，“同學們，許老師不知道你們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這麼一比，許老師似乎沒遇到過什麼困難。所以我想對連悅同學說，這是你的人生，你怎麼選擇都沒有錯。同學們，生活中有很多不如意，大家以後多出來聚一聚，咱們老師同學們一起給你想想辦法。”“好了，最後一堂班會課結束了，大家，回家吧。下次見麵，就不是在學校咯！”雖然老師說結束了，但是同學們卻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或擁抱，或安慰。“各位，咱們晚上再開一次同學聚會吧？”羅文波眼神清澈，臉上還掛著淚痕，“上次的同學聚會不開心，這一次，我們大家是一條心了。”眾人再次紅了眼，然後用力發自內心地點了頭。老同學們從班裡走出來。連悅和李怡青走在後麵，下了樓梯，她叫住了宋璟陽，“是你安排的嗎？”“你有一個好男人。”答話的人是林佳儀，她的表情像是嫉妒，卻又眼神清明，“連悅，你已經比大多數人好運很多了，你千萬不要放棄當編劇，聽到沒？”連悅有些發愣，總覺得經過剛才這堂班會課，很多同學的厲色已經褪去，眼神也柔和了許多，林佳儀也包含其中。一行人走出教學樓，忽的就聽見整幢教學樓傳出雷鳴般的喊聲。“連悅，加油！”“學姐，加油！”震天響的吼聲，所有人扭頭，隻見剛才還空無一人的教學樓裡，此刻站滿了人，每張稚嫩的臉上都帶著微笑。喊聲結束，隻聽其中有人嘶吼道，“彆讓他們看輕了崇安人！”連悅看呆了，肩上忽的一重。羅文波舒心一笑，“彆讓他們以為我們崇安人是好欺負的，拿出點你的勇氣來，連悅。”連悅剛才隻是眼圈微紅，可這一刻，她終於再也繃不住，下巴顫動著，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