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後,十四夜,顧小燈熄了燈,噔噔跑到床上去,仿佛有雨水追在腳後跟一樣,顧瑾玉在床邊接住他,抱到床裡揣住。他鑽進他懷裡,原以為自己會因為明天而緊張得睡不下,但數著顧瑾玉的心跳,不多時就把自己催眠過去了。
翌日寅時六刻,耳邊一聲輕輕的汪,他便從無夢的睡眠裡醒來,意外地精神抖擻,沒有往日尋常的起床氣。
卯時前就得到達神降台,顧小燈一絲不苟地穿上教服,係上令徽,寅時八刻時蘇關也到了,顧小燈把事先準備的藥瓶捧出來,監督著他們膳後服下。
關雲霽有些不放心,皺起的眉心讓眉目上的抹額也起了一個小褶:“小燈,這藥裡沒有你的藥血吧?”
顧小燈看著便伸手摸摸自己的抹額,捋平一些:“沒有啦,還不到那種嚴重的程度,現在還不至於,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們都用不上。”
關雲霽咽下解毒藥,瞟了顧蘇二人兩眼,心想他們這幾人裡就他沒讓顧小燈破過皮,這也側麵反映他最是身強體健,沒準他就是最長壽的王八,熬也能熬走搶老婆的雜碎們。
顧小燈窸窸窣窣地把一卷針藏進腰帶裡,反複整理衣擺,多此幾舉地團團轉忙碌,出門如上戰場,他看不見自己臉上的緊張,其他人卻儘收眼底,踏出去前,顧瑾玉在他發定上輕撫,另外兩人輕摸他左右肩膀,惹得顧小燈有些赧然,囁嚅嘟嚷:“我沒事兒。”
話雖如此,他在前往神降台的路上時腦子卻不時陷入空白,和先前在祀神廟的經曆極度相似,身體感覺在兩個時空穿行,還沒到達前脊背就冒出了一層冷汗。
他從前頻繁登上過各種祀神台,那些狂熱的謳歌和癲狂的膜拜像滾燙的糖漿裹住他,激昂的群體共振,讓他心甘情願地流血,更讓他模糊了救世主和受害者的邊界,有關於此的每一塊記憶碎片都是夢靨。
踏進神降台時,顧小燈腿軟得險些平地摔,扒著顧瑾玉的手臂儘力平視前方,寂然走進灰蒙的薄霧之中。
雨未停,夜未儘,後頸像壓了個千斤頂,他垂著腦袋顫栗著抬不起來,恍惚裡聽到了周遭開始響起頌神的歌謠,明明此中毒霧對他毫無作用,他還是覺得每寸肌理都被侵蝕了。
忽然,一陣玄鳥般的呼嘯仿佛從高空中墜下,祀神唱曲開始了,時隔十八年,這段旋律簡直像是刻在顧小燈骨髓裡,隨著重演爭先恐後地裂髓而出,震顫得他鼓膜嗡鳴。
“諸天垂落,諸神臨世。”
顧小燈牙齒打顫,這些唱詞他小時候唱過了上千遍,甚至於出逃的那一天也是在神像上高唱,那時七歲的他居高俯瞰一萬個頭顱,如今他回來,低頭聽這曠世騙局的催眠。
“塵世如焚,人道當消。”
歌謠裡高唱著人間是一片廢土,神為有人為無,生為奴生為死。
唯有匍匐,唯有跪伏,以血染白衣,以魂供聖神,今世求萬苦,來生才得甘。
顧小燈額角的冷汗浸濕抹額,他咬著牙抬頭,冷汗滑到眼裡,他
看到神降台東麵的山壁徐徐打開了挖鑿而出的七個巨大鏤洞,牢山外的日出就被七個鏤洞瓜分成七份。
七束光芒穿過那座巍峨得驚人的巨型神像,投下一片化不開的巨大陰影。
千機樓每月十五的神聖聽諭,就在這壯觀的日出和陰影裡開始。
台下上萬信眾激昂地跟著台上的黑衣偽神高歌:“聖子憐我,諸神佑我!()”
回音猛烈地震蕩著每一個局中人,年輕的偽神在雲端給予回應,正如顧小燈年幼時用稚嫩破音的高唱回複。
諸神佑你?顧小燈冷汗涔涔地望著雲端的黑色身影。
不對,根本不對。明明是諸惡奴你,諸邪榨你。
在那高台上滿口宣揚慈愛的,分明隻是一群愚民,膏民,敲骨吸髓的水蛭。
*
漫長的聽諭持續到午時才稍微停歇,顧小燈脫水似的出來,身體已不再發抖,就是走路還是腿軟得步伐飄忽。他無暇顧及他們的情況,恍惚裡還擔心著幾人能不能趁機溜走,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在顧瑾玉背上了。
他們三人悄無聲息地配合良好,蘇明雅帶著易容的其他人回神降台繼續下午的魔音折磨,關雲霽帶著人一路開路,顧瑾玉背著他向西邊的金罌窟而去。
顧小燈眼花繚亂地看著飛快閃過的各條道路,連指路都不必,大半個時辰後,他遠遠地看到了一條熟悉的甬道,下意識抱緊了顧瑾玉的脖子:“小心……快要到了。?()_[()]?『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
顧瑾玉低頭咬了咬他的手,輕輕地汪了一聲:“很怕?”
顧小燈無聲地笑起來,胡亂摸了摸他的脖頸,小聲開玩笑:“比較怕你!你連喘都不喘的,真是嚇人的體能。”
顧瑾玉細微地鬆口氣,一鼓作氣繼續向前。
接下來便需要顧小燈貼在他耳邊輕聲指路了,金罌窟數年如一,機關重重,顧瑾玉耳觀八方,聽著顧小燈的低語把耳力發揮到了極致,在繁複的機械輪轉聲裡避開所有機關和守衛,屏息來到了儘頭。
儘頭是漆黑的山門,沒有防守,山壁和地麵凝著一層黑色的苔。
顧小燈讓顧瑾玉止步在墨苔前,這七天裡他問過顧瑾玉數遍,最後還是再問了他一次:“真的要和我一起進去?”
顧瑾玉心如匪石:“是。”
他還生怕顧小燈反悔,不肯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