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燈也許腦子不夠聰明,但他的感覺總是異常敏感,像隻小動物。
水鬼身上沒有殺意或惡意,至少現在抓著他的時候沒有,他不是個曆經險阻來殺人的刺客,而像是個腦子有病的乖覺大小孩跑來逗弄人。
船上的暗衛正暴起衝過來,顧小燈驚魂未定地舉燈往水鬼身上砸,水鬼能夜半穿過炮火和江水跳上來,想必武功甚好,但他竟然沒有躲開這一砸,像是看他看楞了。
燈沒砸壞,顧小燈趕緊掙出來鬆鼠似地往樓梯下跳,沒跳好骨碌碌地往下摔,被趕過來的蘇明雅接了個正著。
身後刀劍聲頓時激越,打鬥中,那人用著一把和顧瑾玉相似的聲音狂妄地笑:“你才是鬼,膽小鬼!”
顧小燈由驚轉怒,這下想起來帶酒窩的水鬼是誰了,不就是顧瑾玉的親弟弟,他夢中養母生養的小孩嗎?當初驚鴻一瞥他就發現這臭小子聲音像他哥了,卻沒想過自己會被騙,顧瑾玉沒有來,他很想念的顧森卿已經十天沒摸著了。
他又委屈又生氣又沮喪,奮起從蘇明雅懷裡掙出來,在甲板上對著姚雲正大罵:“你這個臭弟弟!你就是鬼!沒見過你這樣的搗蛋鬼!難纏鬼!”
姚雲正拖著一口暴戾亢奮的活氣不眠不休地追過來,原本想殺了這小替身以泄怒火,方才看直了錯過機會,又聽到小替身大放厥詞地罵他,人似花似雪不說,聲音也如珠如玉,心裡頓時說不上是憤怒還是扭曲的其他,他一時不想砍了他的雙手。
他倒是想親自把這個小替身生吞活吃了。
樓船上高手如雲,姚雲正再狂也支撐不了多久,跑來看一麵顧山卿的臉值得了一切,他不顧受傷的危險突破重圍,直接濺著血花衝到了距離那小替身最近的地方,付出了被當麵砍中一刀的代價,收獲了再看清楚一眼這張臉,興奮得喘息如獸。
顧小燈麵前已經有了閃過來護衛的暗衛,兩層人形銅牆鐵壁的遮蔽之下,他也還是感覺到了臭弟弟灼亮得瘋狂的視線,簡直像顧瑾玉發/情時的盯視一樣。
他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直覺,愈發像隻被惹怒的炸毛小鬆鼠,大罵臭弟弟是二流子。
姚雲正目的達到就不再戀戰,風一樣跳到了船沿,高聲回應了一句:“我是二流子,那我哥就是大流子!而你是供他騎的小婊/子!”
這混賬弟弟神經兮兮地登場,又這麼荒誕不經地跳進了江河激流中,暗衛們咬牙切齒地衝到船邊或放箭或發射破軍炮,顧小燈也想過去,但被蘇明雅一把拉住了,現下船上亂了一些,他趁機不管不顧地一把抱住了他。
蘇明雅聲音直抖:“你有沒有事?”
顧小燈一聽他的原本聲音就冒雞皮疙瘩,踩了他一腳跳出來,趔趄著跑到樓梯上去:“不好意思,你的、你的聲音還是有點嚇人,我沒事,謝謝你慷慨相助,今晚突發情況,你還好嗎?”
蘇明雅在階下看著他,手裡還殘留著餘溫,欲拾階而上,但看到顧小燈揉雜了諸多情緒的明亮眼
睛,便止步了。他清了清嗓子,艱澀地把聲音偽裝回蘇小鳶的聲線:“我也沒事。”
顧小燈這才下來,手裡提著撿回來的結實燈,待在甲板上看看四處的動作,約莫兩刻鐘後,樓船恢複了平靜,尾隨的船隻全部被擊碎,暗衛們上上下下徹查一通,確定趁亂上了船的賊人就姚雲正一個。
這人武功高另外說,可怕的是有股不惜命的瘋狂在身上,樓船周圍並沒有外物,他隻能通過潛水遊過不短的距離靠近過來,再用輕功攀上來。
其間炮火暗箭齊飛,一個運氣不好就是在水裡被炸碎喂魚的下場,他逃走之後更是麵臨了更多的危險,身上還掛了彩,沒人確定他是否還活著。
清肅完畢之後,領頭的暗衛跑來和顧小燈跪下請罪,蘇明雅親自檢查了樓船上的每一個人,確定沒有敵人借著剝皮易容混進來才放下了懸著的心,等全部忙完,這有驚無險的一夜總算過去了。
天邊魚肚白,海鳥劃過江麵的翅膀沾了水,飛過樓船上空時水珠滴落在顧小燈臉上,他拭去臉上的水珠,抬頭望向盤旋翻飛的飛鳥相與還忽然就聽到有暗衛吹起哨聲,蘇明雅的人立即也吹哨,召回空中的信鳥飛下來。
顧小燈不明所以地看著周遭,不一會,就見半空中的廝殺也開始了,一些外來的飛鳥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被顧家飼養的鷹撕咬碎了丟到江河裡。
可見天上飛的和地上遊的活物他們都會清肅。
鸚鵡青梅飛到了顧小燈肩膀上站著,大約也是被周遭的肅殺氣氛嚇到了,不住轉動著腦袋,沒有吱哇亂叫。
顧小燈等了一會,主動走去問下暗衛中的首領:“昨晚的事,你們會傳信給顧瑾玉嗎?”
暗衛彎腰和他說話,眼睛有神:“小公子,您看危機已經解除,這段插曲能否留到我等一起抵達神醫穀之後,再一起修書遞給主子?”
顧小燈遲疑地點過頭:“我也不想讓他擔心……那此行去神醫穀,我們還需要多少天?”
“樓船不停,約摸七天。”
“要是經過那千機樓的大本營梁鄴城,再遇到阻攔要怎麼辦?”
“顧將軍之前已經調配好了西境的水師,到時有百艘軍船護衛著我們遠離梁鄴城的勢力範圍。”
顧小燈唬了一跳:“要這麼興師動眾啊?”
暗衛認真點點頭:“小公子的安全是最要緊的。您要是有點什麼閃失,主子頭一個坐不住。他走之前再三囑咐過我們,一定要護好小公子你的。”
“那他走之前,有沒有說過我需要在神醫穀裡待多長時間?”
暗衛搖頭:“屬下不知。”
再問也問不出什麼,暗衛們隻會勸他回去補覺,顧小燈沮喪地望著初升的太陽,愈發覺得這孤島一樣的日子得挨好一陣子。
如此怏怏不樂地照常度過一個白天,顧小燈晚上早早準備躺下,正摸著床邊小配可愛乖巧的狗頭,床前桌上的青梅忽然像是感應到了什麼,撲扇著翅膀飛到他頭頂上站住,小聲嘰咕叫道:“危險
,危險危險。”
顧小燈不知道它怎麼了,伸手剛把它抓下來,就聽到同渡閣的窗戶輕輕響了一下,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有人在窗外敲擊一樣。
“……”
難道又見混賬鬼了?!
顧小燈趕忙拉開抽屜從裡麵掏出防身的武器,這時就聽見窗外響起了海東青熟悉的咕咕聲。
他當即把被子一掀,赤腳下地小跑到了窗邊,心裡七上八下地想著會不會是花燼,青梅歪七八扭地用爪子勾著他的頭發不放,還在嘰咕“危險”,小配也圍著他團團轉,不時汪一聲。
顧小燈在窗前猶豫了一瞬,到底還是小心打開了窗。
窗戶一開,就見一隻肥碩的海東青風一樣悄無聲息地鑽進來,模樣和花燼十分相像,不仔細瞧的話辨認不出不同。
海東青飛到桌麵上,像跳舞一樣踢踏著兩隻大爪子,像是在努力讓顧小燈注意到他爪子上綁著的信箋。
青梅一見又是隻熟悉的危險大鳥,當即振翅飛到了小配背上,拱起它毛茸茸的黑白毛,想要遮住自己這隻可憐弱小鳥的身形。
顧小燈手裡捏著瓶裝毒粉的藥瓶,小心翼翼地走到桌邊去,心裡還留著點希望,希望這是顧家的鳥,他還和它打招呼:“嗨,你哪來的?”
海東青朝他點頭,雞啄米似的。它看起來很乖,一雙黑豆眼雖然也明亮有神,但不像花燼那樣不時充滿攻擊性,它像是經過仔細調|教,更像是一隻乖巧的大雞或者貓咪。
不等顧小燈動作,它低頭把爪子上綁著的細繩撕開,把信箋叼下來,往顧小燈做出個遞的動作。
顧小燈眼睛瞪圓,小心抽出信箋拉開距離,展信一看,期待粉碎了,不是顧家的。
信上開頭就是不正經的字句和口吻:【膽小鬼,你雲正哥哥修書奉上,哥哥受傷了,沒法去看你這個小婊|子了】
顧小燈無語凝噎:“……”
什麼臭弟弟。
不遠處桌麵上的海東青乖巧地一動不動,顧小燈皺著眉狐疑地看信,信箋的前半部分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二流子話。
姚雲正一個距離長洛千裡之外的外人,當然不知道他落水後跳過了七年光陰,他神經兮兮地以為他是個替身,言語之間傳達著對“落水死去的義兄”的怪異追思,而後嘀嘀咕咕的在信上說他如何不配作為替身,如何不能占用“顧小燈”這個名字。
顧小燈越看越覺得他有病。心裡琢磨幾番,感覺姚雲正字裡行間的執念、昨晚瘋癲狂妄的舉止,不止來源於他七歲前在千機樓待過,身體是個藥人,更多的恐怕還是姚雲正對親哥顧瑾玉的情愫作祟。
嫉恨厭惡,不甘不服,也許還有本人都不自知的羨慕憧憬作祟。
光看信箋的前半部分,顧小燈在心裡把夢中麵目模糊的繈褓嬰兒,和長大後洋溢著酒窩的神經青年對照上,印象談不上十足壞。
但看到信箋的後半部分,他緊皺的眉心結鬆泛了,取而代之的是滿眼迷茫。
【我知
道我親哥要把你送到臨陽城去(),可我告訴你?()?『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你遲早要落到我手中,被我折斷手骨,拖回我的巢穴去】
【前天我把顧平瀚殺了哦,再過不久,我哥也會廢,到時你以為神醫穀能撐到幾何,你現在儘管躲到那裡去,我很期待和你玩捉迷藏的那天】
姚雲正在信上後半段詳細描述,洋洋得意,繪聲繪色地講述,他如何在前兩天的鬼節之夜裡殺的顧平瀚。
【他們這種坐擁百師萬軍的人都控製不了自己的生死,你一個下賤的替身婊|子,你打量著自己能藏到哪個天涯海角去?我遲早要把你的心肝挖出來】
【膽小鬼,從今夜開始,祝你每夜都噩夢纏身,夢裡儘是我吃你的場景】
*
顧小燈連夜去找暗衛問起了顧平瀚和顧瑾玉的現況,觀察了半天,發現樓船上的人沒有知道顧平瀚等人實況的,也沒有其他人發現姚雲正的海東青,那鷹到底難得,風電一樣來去。
姚雲正那封惡意滿滿的信,上麵的內容是真是假隻有西平城的當事人們心知肚明。
不止他被封鎖在樓船這座孤島上,船上的其他人何嘗不是?
顧小燈當夜就做了噩夢,夢的不是彆的,各種恐懼和擔憂的事全成了真,南境萬泉山,吳嗔口中的棺材,顧平瀚的死訊,張等晴的深恨不瞑……
他沒有把那隻酷似花燼的海東青殺掉,隔天晚上它又來敲窗了,飛進來之後仍然一如昨夜一樣乖巧地抖抖爪子。
姚雲正這夜送來的信箋寫的是千機樓裡的各種手段,千誘萬毒,明槍暗箭。
【五天後我哥就要動身進老家了,那個時候你這小淫夫應該也到了臨陽城,你一落地,就可以著手準備他的喪事了,到時你可就是個寡夫了,人儘可欺】
【對了,昨夜我忘記寫了,神醫穀的穀主和你好像也感情不淺,你真是浪蕩,快趕上我那位據說夜馭四子的義兄了,那穀主你也不用指望,我們早把他重創了,我父親的人把他的天靈蓋震碎了一半,他就算是當世扁鵲也沒有多少日子能活】
【待我下次去找你的時候,你最好披麻帶孝,我要在你前夫們的靈位前,把你從裡到內撕成碎片】
姚雲正惡毒又幼稚、瘋狂又偏執地在信裡百般恐嚇和逗弄顧小燈。他好像是一隻神經兮兮的病狗,要把顧小燈這一隻貓趕到樹上去,等到樹枝撐不住,小貓摔下來,他這隻狗就在樹下等著叼住他的後脖頸。
顧小燈沒有毀了信,連同第一封全部收著,看完信默默坐了良久,想得腸子要慪斷了,怎麼睡也睡不著。
最後他揣上青梅塞進懷裡,開門出了同渡閣,到一樓去找人。
負責護衛他的暗衛們並不希望他單獨和一樓的蘇明雅相處,顧小燈隻道是夜裡煩心沒困意,跑來找故友交談幾句,他們拗不過他之後隻好個個化身老媽子,守在一樓的廊間百般叮囑。
顧小燈擺擺手,敲了敲蘇明雅所在的客艙房門。
值此時秋夜雖潮但仍然有些熱,船壁撫摸起來都是偏
() 熱的,但蘇明雅開門時,穿的衣物厚度和顧小燈一樣,他們兩人與船上身強體壯的其他人都不一樣。
蘇明雅有些錯愕地看著他從門口走到客艙裡的小桌子前,還揮揮手讓他把門關了,燈下的眉目認真剛烈,但氣色不太好,小臉顯得憔悴又可憐。
這番樣子讓蘇明雅想起圈禁他的時日,那股藏在柔弱表象下的韌勁是怎麼藏也藏不住的。
所以不用顧小燈開口,他就知道了,顧小燈是想離開這兒。
果不其然,等他把艙門關好,壓著悶咳緩步到他麵前,顧小燈便輕聲和他說起話。
“這船上信息最通達的人就是你,你有不聽顧張命令的下屬,你先前還說關雲霽身邊有你的人,而且你和你的人都擅長易容。”
“對,你想要我做什麼?”
“我想要你幫我易容,我想下船去找關雲霽。”
去找關雲霽,便要麵對上高鳴乾,繼而進入千機樓,和顧瑾玉會晤。
蘇明雅頃刻間想通了倘若按照他所說的去辦,他會麵臨多少本不用趟的渾水。
是要保住顧小燈的安全還是保住顧小燈的安心和歡喜,這本來應該是不需要猶豫的。
可現在和顧小燈不容轉圜的眼神對上,蘇明雅卻感到了為難。
他一直好好地偽裝著蘇小鳶的聲音:“可是關雲霽快進千機樓了,你若是去,會很危險。”
顧小燈就不說話了,坐在椅子上掏出懷裡的青梅,它精得厲害,一出來就抖擻著羽毛放聲讚美:“我的主人好,我的主人棒,找他好棒棒!”
蘇明雅:“……”
他怎麼就沒在兩人還在一起的時候,和他也養個什麼寵物呢。
顧小燈耷拉著腦袋:“算了,實在不行我找關小哥一個人就好了,他會幫我的。”
“不行。”蘇明雅立即說不,“他甚至自身難保,怎麼保住你?”
“可是每個人都自身難保的,顧瑾玉都不敢和我打包票。”顧小燈低著頭,“不聯合起來掙紮一下,怎麼知道不能抱團取暖?我總是這麼坐以待斃,總是置身事外以逃避,那怎麼行?要是顧瑾玉、關雲霽他們在千機樓裡僵持上半年,我就還要這樣惶惶不可終日地等到來年仲春,等的還不一定是他們取勝的消息,而是奔喪的壞消息,這樣的壞消息沒準現在就有了,隻是他們瞞著我。”
蘇明雅走到他身前彎腰,兩手按住了椅子兩邊的扶手,虛虛地讓自己的影子把他籠罩在懷中:“可是你即便蹚入渾水,你又能做什麼?取血哺他人?你除了心安,還能獲得什麼?”
顧小燈抬頭看他,並不自證:“那你離開長洛,經過南境再到西境,從一開始你就料定你能辦成什麼事情嗎?從做好出發的決定的那一刻起,彼時你想過除了心安之外的其他所獲嗎?”
蘇明雅回答不了。
兩個人安靜了一會兒,顧小燈起身準備離開,帶著他那隻不住謳歌關雲霽的鸚鵡。
蘇明雅把他按回了椅子上,認栽了:
“我答應你。我不會問你為什麼想離開顧瑾玉等人決定的保護圈,也不會問你為什麼想去那個危險重重的地方,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