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槐靈在洛希的記憶之海裡觀看了許多次日升日落,金紅的朝陽從海麵上躍起,海水在陽光照耀中聚集成新的場景,又隨著夕陽墜落慢慢消散。Rose是名優秀的剪輯師,她剪掉了那些冗雜的小事,通過一次次日出,將洛希記憶中最重要的部分呈現出來。

令鄧槐靈不滿的是,洛希年少時的記憶絕大部分都和羅伯特有關——當然這很正常,作為課業和生活上的搭檔,兩人多數時間都在一起行動。這段記憶裡也不可能有鄧槐靈的痕跡,畢竟洛希十五歲的時候,他才剛在二區呱呱墜地,是個連話也不會說的嬰兒。

他隻是為洛希感到不值,因為提前知道了結局,才愈發痛惜對方付出的真心。

從洛希的生父,到羅伯特,再到維克托,洛希接連把真誠和信賴交給了錯誤的人,那顆真心不斷被砸碎、蹂躪、踐踏,在鄧槐靈遇見洛希的那個大雪天,他隻看到了滿地晶瑩的碎片。

洛希逃避著愛他,最終卻免不了將碎片拚湊起來,小心翼翼地送到他手上。恐怕這是洛希一生中最後一次信賴他人,鄧槐靈想,要是他再摔碎了,那顆心就拚不起來了。

他突然很想洛希,於是退出幻海係統,拿起通訊器給對方留了條消息。估摸著洛希沒時間看太長的情話,鄧槐靈便直截了當地輸入三個字,“我愛你。”

沒過幾分鐘他就收到洛希窘迫的回複:“乾什麼乾什麼……我在開會!大型會議,我還坐在台上!你知道當著幾百個人的麵忽然臉紅有多丟臉嗎!”

鄧槐靈想象一下對方的神態,不由得揚了揚唇角,眼含笑意打字:“誰讓你開會溜號了?這是留言,不需要你現在就看。”

“我沒有走神!”洛希憤憤不平地反駁,“是因為我給你設置的特彆提示音響了,就算是聾子也能聽見好嗎?”

“這麼在意我?”鄧槐靈忍俊不禁,“還有特彆提示音?”

他等了片刻,洛希沒再發消息過來,大約是在正式場合,作為領袖不方便低頭擺弄通訊器。

鄧槐靈沒想到的是,洛希對他的在意程度遠遠超出他的預料,不僅是特彆提示音,洛希一直都隨身攜帶著兩台通訊器,一台處理工作事務,一台專門用來跟他聯絡,以免錯過他撥去的通話。因此在開會前洛希犯了個失誤,忘記將那台專用的通訊器靜音了。

消息界麵重又靜謐下來,鄧槐靈來回翻看洛希發來的幾條訊息,直到每個字無比熟稔地印在心間。原本還有些縹緲的思念變得濃重,像是烈酒,暈眩的感覺衝上頭腦,使他眼前心底都晃著那個人的影子。

在現實裡簡直度日如年,鄧槐靈落寞地扯過外接設備,戴在頭上。

灰霧湧來,記憶之海的波濤中Rose正在待機,她無所事事地複製了五個相同的自己,六個金發女孩圍著棋盤下跳棋,七嘴八舌地指責對方耍賴。饒是鄧槐靈見多識廣,也覺得這場麵有點邪典。

見到他來了,另外五個女孩瞬間化為虛影,溜進了Rose的身體。Rose揮了揮手,棋盤碎作粉末飄散,她揚起頭來看著鄧槐靈:

“你剛才出去找Rosie說話了嗎?”

“找了。”鄧槐靈無奈道,“但是更想他了,還不如不找。”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根據醫囑你不能離開病房,隻能看幻海係統裡的Rosie解悶了。”Rose同情地說,雙手交握抵著下巴,歪了歪腦袋,“其實在虛擬世界消磨時光也不算太糟糕,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自娛自樂,開發出了一億多種解悶的花樣呢。要不要教你幾樣?”

“算了,我還是更喜歡現實。”鄧槐靈搖頭,又瞥了眼身邊的女孩,“你……從來都這麼孤獨麼?”他想了起來,在沒人使用Rose寄身的存儲條時,她便隻能鎖在數據的柵格之中。

“還好啦。”Rose含糊地搪塞。在她的頭頂,一輪磅礴的紅日升起來,映得周圍海麵波光粼粼,她接著播放記憶之海的內容,“我永久保留了Rosie在我這裡的記憶存檔,無聊就翻出來看看,回憶一下當年的我們是什麼樣的。”

她的眸底閃爍著陽光,聲音輕柔,“這也算是一種反芻吧。動物反芻草料,獲得營養,而像我這樣的人工智能……隻好反芻數據,獲得情感了。”

*

他們繼續在洛希的記憶之海中探索,日月輪轉仿佛永不停息,承載著記憶的馬車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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