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鄧槐靈拎著快要熟掉的洛希趕到舞殿前時,那裡已擠滿了人,火光耀眼得如同白晝。

他有些詫異地挑起眉,白石槿邀請他來春祭時,隻說這是教徒內部的傳統慶典,參加的不過三五十人,為來年的平安順利而祭禱;但今夜神社裡聚集的人數不止上百,除了原先的教徒,還有許多不請自來的罪犯,似乎在為期兩周的建設活動中,所有人互相熟悉了起來,大家圍著火堆閒聊談笑,如飲酒般豪飲營養劑。

神社裡燃起大堆篝火用於照明,數盞油燈懸於簷下,與風鈴一起晃動,幽藍的影子掠過天幕,是空中漂遊的全息水母。獻神饌的祭儀已在此前進行,鄧槐靈他們來晚了,隻能見到裝在玻璃缸裡的水母,它們仿佛幾朵很小的月亮,瑩瑩地在水中穿梭。

“他們信仰的神是水母。”鄧槐靈轉過臉對洛希說,“乍聽有點荒唐……不過有次我出任務的時候,還碰到過一群信奉機械臂的極端教徒,相比起來還是水母安全一點。”

洛希垂著眼睛,微弱地應了一聲,並沒有去接這個調侃。周圍異常擁擠,鄧槐靈記得Rosie不喜歡人群密集的地方,洛希本人大概也很排斥,於是他撥開了迎麵而來的人流,找到台階上比較安靜的一小塊空地坐下。

對方遲拙地任他擺布,從剛才那句“很動人”開始,洛希就不會出聲、不會應答了,始終怔怔地用那雙清澈冷冽的眼眸望著他,就像仿生人燒壞了硬件,無法解讀出一句言語的含義,羞赧得渾身發燙。

鄧槐靈好笑之餘又感到蹊蹺,難道對方從沒被人表白過嗎?十年前洛希散漫誘惑的語調尚留在他的記憶中,他想當然認為那人是個擅長玩弄人心的老手,要真是洛希的話,或許會比他有豐富得多的感情經曆。

但沒想到的是,對方就這樣宕機了,全部城府淪陷,變成了隻會眨眼和點頭的傻瓜機器,甚至都不如Rosie這個仿生人。

鄧槐靈不知道的是這句話給洛希造成的衝擊——洛希當然不是從未被人愛慕過,相反,仰慕他的人大約可以繞塞西娜最長的環形立交橋三圈。除去領袖的身份,有人喜歡他的模樣,有人憧憬攻無不克的強悍,他偽裝出的冷靜和風度更是充滿吸引力。

洛希並非毫無自知,他很清楚自己對他人的影響,也習慣了使用這種吸引力造成摧枯拉朽般的征服,領袖的位置,決定了他是個善於蠱惑的人。因此鄧槐靈的喜歡一直沒在他心底激起多大波瀾,他不僅早已習慣了,隻當對方是和奇佑他們一樣的小屁孩,還覺得有些煩惱。

可是,當鄧槐靈認同他的理想,而且被這樣的他吸引了……洛希突然覺得吞進了一塊通紅的炭火,嗓子被燒灼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委屈一點點泛上心頭。

欣賞他性格的人,譬如曾經的好友羅伯特·迪蘭,最終與他走向了世界的兩極,拔槍相向;欣賞他的強大、希望他能統率二區的人,譬如十一席會議中包括殺手在內的裁決官們,從未讚同過他的理想,在危急時刻逼迫他進軍城區,最終釀成了血色聖誕的慘劇。

在獨自走向死亡的那個雪夜,洛希便心灰意冷,將所有人的仰慕與尊崇看得很輕很輕。因為他清楚,這道雪片般的琉璃幻境,不是為洛希搭建的,而是為了神壇之上那個屹立不倒的人。

至於他的滿腔赤誠,他對生命本身的關懷,沒有人在乎過,在十年前漫溢狂熱仇恨的二區,人們因為他是領袖,才會按捺下不耐煩傾聽,卻又處處阻逆、牽絆著他。

維克托曾在會議上坦言,“這些童話故事,你還是跟十二歲以下小孩去講的好。”洛希看向其他裁決官,所有人都在用眼神向他傳遞同一個信息,他們支持的是他;但是,他們絕不容許他再這樣不切實際下去。

鄧槐靈卻說,“很動人。”

他攥緊了手掌,心緒翻湧。這種情感既不是害羞,也不是感激,他隻是覺得……很難過。好像一個摔倒的孩子,母親不在身邊就感覺不到疼,可要是誰流露出一絲關切,便會抓緊時機嚎啕大哭。

太鼓與笛漫過了耳畔,洛希鬆開手指,從過分強烈的情緒中抽離出來。祭典中的神樂舞已經開始了,他悄悄看了鄧槐靈一眼,對方正望著舞殿之上的巫女,察覺到他的視線後回眸,十分自然地替他將一縷發絲彆到耳後,又轉回臉去。

“新世に 神集ひて”

(新生之世集諸神)

“夜は明け 鵺鳥 鳴く”

(夜色頓晝虎鶇啼)腰子—

歌聲仿佛纖細的流水,與鄧槐靈那天在幻海係統中聽見的如出一轍。深海般靜謐的洞穴裡,女孩身側籠罩著金光,頭冠閃閃發亮,雪白的外衣刺人眼目,她隻需立在那裡,就是乾淨整潔的希望本身。

但是,這座舞殿卻由垃圾砌成,之前在黑暗裡不甚明顯,被火光一照便露出了原形。雪奈站在色彩紛呈的垃圾堆中,周圍既不神聖,也無尊嚴,她的唇角卻泛起了笑容,執著神樂鈴,鈴鐺末尾的絲帶從她指端流瀉而下,像烈金的棱鏡折射出一道光芒。

緋袴殷紅如血,讓洛希憶起一種早已絕跡的觀賞花,叫虞美人,這種稀奇古怪的知識還是他在洗劫某個博物館時學到的。他看著雪奈臉上專注而沉醉的神情,無聲地笑了笑,想到這女孩直到春祭前兩天仍在擔心唱錯音調,畢竟教給她這首歌的長瀨美子故去多年,無從驗證她學到的是正是誤。

事實上,雪奈或許是塞西娜唯一一個會唱祈神歌謠的人,也是這顆星球上守護著寂寞冷清宗教的最後一個人。

當時他隨口安慰雪奈道:“如果大家都忘了神歌是怎麼唱的,不就沒有人發現了嗎?這歌變成了你的,並且將永永遠遠屬於你,不好麼?”

“這樣不是更糟糕嗎?”雪奈的眼裡盈起淚水,“要是大家都忘了,神便會被拋棄。雖然眾口一致唱著同樣的歌謠,但……沒有人理解他,神就是一個空掉的殼子。”

“咲く花は 神に祈ひ禱む”

(花開上祈謝諸神)

“生ける世に 我が身悲しも”

(此世浮生空自哀)

篝火劈啪燃燒著,輕渺的哼唱聲在人群上空盤旋,無論教徒還是罪犯,皆在重複的旋律中慢慢學會了這首歌。

——還是當年那首嗎?許多年前,長瀨美子在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春祭儀式上唱過的同一首?洛希記不清了,重重疊疊的金光與幻影漂浮在眼前,視野模糊起來,伴隨著一眨眼變得清晰,又在下一瞬蒙上了白霧。

燦爛燈火中,浮現的不再是雪奈稚嫩的臉龐。美子沉靜而優雅地掬起五色絲帶,在風裡如同舉著旗幟的戰士,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