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走。

夢境中,那襲純白軍裝離他遠去,鄧槐靈像被釘在了原地,徒勞無功地伸出手,卻不能向前挪動半分,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他想對那個人說“我會保護你的,相信我,一定能帶你走”,但他不知道該如何製定撤離方案,除了青澀稚嫩的刀術,他也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長項,能說服青年留下來與他並肩作戰,而不是為了他去送死。

人生第一次,鄧槐靈發現自己是如此弱小而無力,在那名青年眼裡僅是累贅。對方拚上性命來拯救他,可他一點都無法回報,隻能充滿歉疚地接受。

那人會死嗎,懷著未竟的理想消逝在風雪之中?假如是這樣,為什麼不讓他替對方去死?

青年的身影在小巷儘頭消失了,接著傳來不絕的槍聲。鄧槐靈已經忘了他是如何跌跌撞撞地在“術”開辟的秘密通道中摸索,又是如何轉動戒指,聽著身後追兵的血肉碎裂聲與慘叫,他隻記得終於看到儘頭光亮的那一刻,自己滿懷希望地、喊著師父的名字衝了出去,迎接他的卻隻有冷冷清清的雪花。

他愣了一下才明白,師父並沒有逃出來,而是永遠埋葬在那片戰場上。他在城中,從此無親無故,孤身一人,再沒有人起早貪黑地督促他的刀術,也再沒有人關心他死了或是活著。

塵世飄零,不過就像萬千雪花中的一片,隨著群體漫漫而舞。

往後的十年,他艱難地在城內生存,喝過雨水,也喝過腐敗的臭水;天氣好的時候睡在人家門口,被當成狗一樣踢踹,天氣不好時便隻能爬進垃圾箱,為爭搶地盤同彆的難民打得頭破血流。

唯一有利的消息是,的數據存儲中心被毀,導致人工智能Rose無法分辨城中居民與二區難民的身份,難民們到處亂撞,抓住千載難逢的機會找黑客修改芯片,以便蒙混過關。

委托黑客的價格水漲船高,鄧槐靈不知道該怎樣弄錢,可如果要合法留在塞西娜,他必須籌到一筆錢。這也是他首次聽說賞金獵人行業——從一個無良中介那裡,對方以彆的獵人的名義為他接下了極難的任務,並承諾酬勞的50%將歸他所有。

任務的難度無異於讓他送死,可是他最終完成了,奄奄一息躺在停車場裡,仰麵對著羽箭般的大雨,身下淡淡的血跡擴散。幾隻野狗湊過來拱著他,等待他死亡後吃掉屍體。

雨水沾濕了睫毛,鄧槐靈費力地挪動手指給對方發去坐標,中介很快派人取走了他帶出來的貨物,然後把他扔在雨裡。

那一年他十歲,完成了所有人都覺得不可能的任務,沒有獲得一分酬勞。中介無恥地威脅道,如果鄧槐靈敢索要酬金,就向警方檢舉他黑戶的身份,他將永遠被逐出塞西娜。

當然他最後留在了城裡,羅拉聽說了他的名字,向他伸出援手,提供修改芯片和注冊成為獵人的資金。鄧槐靈活了下來,不僅如此,隨著經手的任務增多,他獲得的酬勞越來越高,金錢猶如不同大小的雪球在身側滾動;可同時他也越發陰鬱和孤僻,難以相信任何人。

他遇到太多居心叵測的人和事,塞西娜仿佛一汪黑沼,任由淤泥堆在其間發酵。有那麼段時間他覺得救他的那名青年過於天真,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他該怎樣恪守對方告誡的話語,怎樣去做一個善良正直的人?

他決心變得冷漠無情,但每當這時他總會做同樣的夢,在夢裡聞到那人身上若有若無的香味,醒來後悵然若失。多年夢境將青年一筆一筆描繪成完美的形象,鄧槐靈始終追隨著那個身影,把對方的囑托當作神諭,買了同樣味道的衣物洗滌劑,獨處發呆的時候,他會把臉埋進臂彎努力嗅聞。

為了日後能與那人比肩,在戰鬥技巧上他也不敢有半分懈怠。鄧槐靈隻接死亡率最高的任務,故意用九死一生的危機來激發靈感、積累經驗,因此是醫院的常客。

所有人都認為他瘋了,按照他接任務的頻率與強度,不出半年就會將身體累垮,或者乾脆死在無休止的任務中。但誰也沒想到自十歲成為賞金獵人開始,鄧槐靈足足堅持了八年。

就像對當年無力的自己的報複,他狠狠地、磨刀一般打磨著自己,在汗流浹背、鮮血淌過指尖時獲得快感。他恒久記著飄雪小巷中的絕望,這些年來一直在想,假如能夠回到過去,他一定會停下逃跑的腳步,即使和那人一起死,也好過眼睜睜注視著對方離開。

然而,這回在神明居做的夢有些不同。鄧槐靈在夢中嘗試著動彈了下手指,驚訝地發現可以活動。從手腕、臂膊到全身紛紛解除了束縛,他遲緩地踏出一步,緊接著如同閃電衝了出去,在雪塵間狂奔。

那人並未走遠,身影很快顯現在風雪中,長發獵獵飛揚。經過這麼多年調查,鄧槐靈早已猜到當年救下自己的是誰,視野逐漸清晰起來,他抓住青年的小臂往回一拽:

“洛希!”

青年茫然回頭,細碎的發絲被風托著飛舞,漫過那雙懵懂無知的眼睛。鄧槐靈愣住了,無限震驚地注視著眼前的人,對方根本不是洛希——而是他的仿生人Rosie。

不,誰說那不是洛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