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案
“司直手中的簪子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唐不言咳嗽幾聲, 蒼白的唇微微揚起。
沐鈺兒低頭,看著手中捏著著的斷成三截的簪子,有些喪氣。
“可那隻能說他見過梁堅, 再再退後一步,也不過是見過梁堅的屍體,又不能定罪說是他在背後謀劃的一切,若是他推說隻是撿到這東西, 不是也摘得乾乾淨淨嗎?”
唐不言停步, 站在廊簷陰影處,垂眸看她,意味深長說道:“是非曲直是陛下定奪, 司直擔心什麼。”
沐鈺兒呆呆抬頭看他,突然眼睛一亮:“原來如此!”
今上多疑, 隻要她把事情攤開講,信不信, 如何信,都是陛下自己的定奪。
鄒思凱如今隻是沒證據, 可並不代表他乾淨。
他不敢說出簪子裡有名單的事, 也不敢說自己旁觀了一切,便會左右扯謊, 人一旦說話, 便很難自圓其說, 那他背後的小心思自然也瞞不過陛下,那他說的話在陛下耳中自此便都不算數了!
沐鈺兒頓時激動起來,可很快便又擔憂起來:“那我若是拿走這個簪子, 那你手中的那個科舉案, 不就沒有辦法了嗎, 梁堅已死,名單在這裡,案子不就破不了了。”
唐不言脖頸低垂,避開宮門上垂落的紅豔豔的三角梅:“不曾想,司直還挺關心某。”
本以為她會反唇相譏,不曾想沐鈺兒這次倒是乖巧,老實說道:“畢竟也是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彆駕雖生氣鄒思凱做事自私自利,但這到底是您關鍵性證據,也不好私自拿走。”
唐不言淡淡說道:“此事我已有計較。”
沐鈺兒頓時湊上去,眼巴巴問道:“你還有其他辦法。”
唐不言腳步微頓,垂眸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好一會兒才說道:“此事麵在科舉,根在東宮,陛下要的自始至終都不是一個答案。”
沐鈺兒哦了一聲,放在心裡回味了一下:“原來如此,彆駕真聰明,怪不得一開始就一點也不急。”
她琢磨出更多的意思,癟了癟嘴:“難怪之前陛下看了我的折子,也一點反應沒有,原來我是隔靴撓癢,陛下看不上我的東西啊。”
唐不言不再言語。
“說起來,我們也算同舟共濟了,彆駕此次若是高升了,若是有機會,記得提攜一下卑職!”沐鈺兒難得正經片刻,很快便又吊兒郎當地說著。
唐不言失笑,聲音慢慢悠悠,融在暖洋洋春色中,透出漫不經心的懶散:“司直的算盤打得,好大聲。”
沐鈺兒笑眯眯點頭:“人生在世,汲汲名利,我有沒有彆駕這等好家世,自然是廣結善緣,求個升官發財啊。”
唐不言隨口問道:“司直是如何入北闕的?”
沐鈺兒甩著垂落在一側的紅頭繩,隨口說道:“我師傅是張柏刀,他帶我入的門,之後我就一直呆在北闕的,北闕也挺有意思的。”
“可便是你代替了你師傅的位置,也不過是正五品下的司長。”唐不言的聲音帶著洞悉一起的冷淡,“於司直的升官發財,所需甚遠。”
沐鈺兒摸了摸下巴,突然嚴肅說道:“好像是這個道理!那咋辦?”
唐不言側首看她,隻見她一雙滾圓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耷拉著,突然輕笑一聲,卻又沒有說話,隻是移開視線,加快腳步朝著大門口走去。
“哎。”沐鈺兒急了,連忙跟在他身後,殷勤說道,“彆走啊,彆駕!要不勞煩您與我說說。”
唐不言臉上的笑意早已斂去,淡淡說道:“拜師都要束脩,司直打算交多少束脩。”
沐鈺兒臉上頓時露出訕訕之色。
唐不言上了馬車,沐鈺兒隻好眼巴巴地看著他離開。
那邊唐不言的馬車剛剛駛出歸義坊,一個黑衣人匆匆而來,攔住馬車。
“郎君,揚州來的快信。”
唐不言臉上笑意驟失,嚴肅地接過瑾微遞來的紅梅信。
紅梅是唐家快信的最高等級。
“衣服?”他念著信封,喃喃自語,“原來如此。”
“老大,你之前不是說今天去看王舜雨的母親嗎?”張一自茶棚裡走出來,一見沐鈺兒癡癡望著馬車的神色立馬震驚,“老大,你這樣子怎麼跟望夫石一樣!”
沐鈺兒想也不想,抬手就給他一個後腦刮子。
“不會說話少說話,先去吃個午飯。”沐鈺兒很快懶洋洋地揮了揮手,“我聽說隔壁玉雞坊新開了一家玉延索餅店,很是好吃,先去吃飯,等會回北闕寫折子,給人穿小鞋去。”
張一拎著小挎包頓時激動起來:“老大請客?”
沐鈺兒大方說道:“請,隨便吃,玉雞坊的王娘子玉帶羹很有名,現在正是吃竹筍和蓴菜的季節,等會去買兩碗來。”
“哎,好嘞。”張一興奮起來,連忙跟在她身後。
玉延索餅用的是薯蕷研磨成粉,口感細膩,麵皮雪白,這家攤坊用整隻老母雞做湯底,隻加了甜酒和情醬煨煮,配料中的口菇是用冷水浸泡,之後用菜油爆炒,待雞湯八分熟再下鍋煨熟,之後就計入筍、蔥、椒還有三錢冰糖,再待一盞茶的時候便盛湯出過。
一碗滿滿當當的麵被端上來時,小蔥兩三點灑在雪白的麵皮上,菇類的清香,雞湯的肉香,令人食指大動。
“好吃,這蘑菇都有肉的香味。”張一誇道,“怪不得生意這麼好,連國子監的學生來要跑來吃。”
沐鈺兒卷了一口塞進嘴裡,眼尾一掃,果不其然,小小的攤販內坐了不少國子監校服的學子。
隻是她一抬眸就正好看兩個熟人。
恰巧,那兩人也正看著她,卻在視線觸碰的那一瞬間,見了她頓時低下頭來。
是和王兆關係極好的辛來和孫照。
這些人在王兆入獄後就像消失一般,再也沒有出現過,算起來這還是沐鈺兒第一次見到他們。
“怎麼了?”張一見她心不在焉的樣子,立馬警惕湊過來,粗聲粗氣說道,“那些人得罪過你嗎,要不要我找人打他們一頓。”
沐鈺兒抬眸看他,隨後淡淡說道:“快吃,吃好了等會打包給王新他們。”
張一哎了一聲,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碗湯麵喝得湯也不剩了。
“老板再打包五份。”他大聲說道。
玉雞坊街道縱橫,小巷林立,因為隔壁就是國子監,相比較歸義坊奇高的低價,這邊的商鋪攤販便更加擁擠,且豐富。
辛來就住在這裡,對此路還算熟悉,是以等沐鈺兒再一次拐入小巷時,他就察覺出不對勁。
“你跟著我?”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孫照嚇了一跳,辛來倒是淡定,轉身便看到沐鈺兒正抱臂靠在牆角上,身後跟著左手包裹,右手食盒,氣勢洶洶的張一。
“司直。”相比較孫照的畏懼,辛來倒是格外淡定,叉手行禮。
短短幾日,他變成了一行人的領頭羊架勢。
沐鈺兒笑,露出一顆小小的虎牙,漫不經心問道:“跟著我們做什麼?”
兩人頓時露出難以啟齒的猶豫,張一不耐煩地嘖了一聲,黑臉恐嚇著:“有話快說,磨磨唧唧做什麼。”
“祭酒嚴令我們不準再見王兆。”辛來低聲說道,“可我們畢竟同窗三年,王兆此人,真的很好。”
沐鈺兒摸了摸下巴:“你們知道王兆有喜歡的人嗎?”
辛來點頭:“好像是去年的事情,但我們不知道是誰,王兆顧惜那女子的名聲,從不在我們麵前說起。”
孫照眸光一動。
“你知道?”沐鈺兒警覺問道。
“我,有次和同窗去南市買筆墨,看到他和一個穿著粉衣服的女子站在春香閣前買胭脂,我,我好奇,所以仔細看了一眼,發現那個女子好像,是梁堅的那個妹妹。”
沐鈺兒眸光微動:“什麼時候?”
孫照捏著手指:“剛好是旬考那天,書學隻考早上,下午便讓我們自己溫習,所以我才抽空出門采買東西,好像是三月初一。”
“王兆當時在店內?”沐鈺兒反問。
“沒有,他性格靦腆,大概是不好意思,所以他就站在店外的樹下。”孫照解釋著,“我是後來看到梁堅的妹妹提著東西走向他,才覺得不對勁的。”
沐鈺兒心中微怔,不曾想當日陪梁菲買香粉的是王兆。
所以這個案子一開始本該是梁菲和王兆螳螂捕蟬,鄒思凱黃雀在後,卻不料梁菲和鄒思凱非良善之人,把王兆當成兩人的替罪羔羊,之後所有的一切便都是畫布上的走向,精準而無懸念。
若是一開始她還為王兆的死有些惆悵,現在看來便隻覺得是愚蠢。
“這些東西是我給王兆準備的。”辛來把肩上的包裹遞了過來,“我們不好去看他,勞煩司直幫忙轉交。”
他甚至頗為上道地遞了一塊銀子。
沐鈺兒盯著那塊銀子出神。
辛來以為她是嫌棄太少,連忙準備又掏出銀錢,卻聽到沐鈺兒冷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死了。”
辛來掏錢的動作一頓,抬頭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眼底才露出猩紅淚意。
張一跟在後麵砸著這嘴:“我剛才瞧著辛來的表情,好像要哭了。”
沐鈺兒神色冷淡:“人死如燈滅,燈滅尚能重點,可人死便是今生都不能見麵。”
張一緊跟著歎氣。
等沐鈺兒回了北闕,用冷水洗了一把臉,隨後閉門開始絞儘腦汁寫折子。
給人穿小鞋實在有些困難。
一張四開折子寫了兩個時辰才勉強有點刀光劍影,悄悄告狀的感覺。
“我就說咱北闕應該找個讀書人來。”沐鈺兒看著自己臟兮兮的手,苦著臉說著,“折子真難寫。”
陳菲菲瞧著二郎腿,嘴裡啃著杏子,慢條斯理說道:“這感情好,挑一個你菲姐喜歡的樣子,怎麼也要皮膚雪白,身材高挑,尤其是一雙手一定要給骨節分明,哦,還有那腿,筆直修長優先考慮,至於臉嗎,能好看就好看一些!”
張一估摸了一下:“你再說唐不言嗎?”
陳菲菲咬果子的嘴一愣,最後忍不住回味一下:“唐不言的骨架一定很好看,你看那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比例,一定是五八分的,你再看看那肩膀,彆看唐不言病弱,那肩胛骨,嘖嘖,頭頸比例賊好,那頭骨一定很圓很好看!”
“擦一擦你的口水。”沐鈺兒吊兒郎當的聲音響起,“彆人好說,唐不言那真佛咱北闕可供不起啊。”
陳菲菲歎氣:“確實,那退而求其次,找個萌萌這樣的也行。”
“那我這就是替身了嗎?”楊言非哀怨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陳菲菲立馬咳嗽一聲,忙不迭放下二郎腿,大紅色的豔麗裙擺如花般散開,又被攏住:“哪的話,咱萌萌怎麼都得是正室啊。”
楊言非手中提著一盒食盒,板著臉說道:“我娘做了芋粉團。”
沐鈺兒頓時來了精神,殷勤迎上去:“怎麼好意思讓伯母破費,做了幾個啊。”
陳菲菲也緊跟著湊上去。
“你沒得吃。”楊言非冷酷無情地戳開陳菲菲的腦袋,“渣女。”
陳菲菲頓時□□臉:“說什麼呢,咱清清白白的黃花大閨女。”
張一眼疾手快撿了一個上麵畫著三點紅梅的團子塞進嘴裡,剛一咬下就誇張說道:“也太好吃了!雞肉餡的。”
“這個芋粉是我娘今日特彆磨得,還加了糯米粉和米粉,所以格外綿軟。”楊言非故意慢條斯理說著,眼尾隻看到陳菲菲眼巴巴流口水的模樣。
“這個是野雞肉,昨日隨爹出門打獵剩下的,娘用米酒和蔥、椒研製了兩個時辰,這才細細剁碎包進去的。”
沐鈺兒挑了一個上麵散了幾顆芝麻的,咬了一口,果然是甜的:“這個芝麻餡拌糖,加了一點香油,咦,還有核桃仁啊,甜而不膩,好吃!”
陳菲菲哀怨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給我吃一口嘛。”
“你的折子寫好了?”楊言非扭頭問道。
沐鈺兒點頭,從懷裡掏出翠綠色的折子:“你給我看看,潤色潤色。”
楊言非仔仔細細看完,這才說道:“你這個黑手,有進步啊,按照陛下的脾氣,鄒思凱怎麼也得要一個流放三千裡。”
沐鈺兒皺了皺鼻子:“唐不言教的。”
楊言非側首:“我聽說你和唐不言吵架了?”
沐鈺兒立刻扭頭去看張一,張一撿了兩個粉團,轉頭就跑。
“沒有的事。”沐鈺兒眨巴眼,“人唐不言誰啊,鍍金的真佛,我誰啊,泥捏的小司直,哪敢和他吵架啊,是我單方麵和美人撒潑了。”
“這可不行。”陳菲菲不知何時錯過來,左右各一個鹹甜口的,“怎麼可以和美人吵架,哎哎哎,我的團子……”
“彆吃了。”楊言非把食盒端走,板著臉說道,“你去看你的美人下飯吧。”
陳菲菲把兩個粉團齊齊塞進嘴裡,氣呼呼走了。
“怎麼又吵架了。”沐鈺兒苦口婆心說道。
楊言非把食盒放了回去,酸臉:“沒良心的東西,那日進士們遊街,我根本就拉不住她。”
“嗐,人食肉性耶。”沐鈺兒安撫著,順手拍了拍手,“這折子沒問題我就遞上去了。”
楊言非點頭:“對了,你回家一趟了嗎,這幾日……一直再找你。”
沐鈺兒看了眼天色,夕陽西下,不由蹙眉:“等事情了結了便回。”
“你若是沒地方住,我娘名下有個院子,位置也不錯,你要不先去那邊住幾天。”楊言非勸道。
沐鈺兒揮了揮手:“沒事,之前三百兩臟銀分了分,每個人能有十兩呢,再過幾日我就去戶部討錢,到時候再去換個房子。”
“說起來,你是怎麼把薑才摘出去的?”楊言非點頭,隨口問道。
沐鈺兒揚眉,不解問道:“我把他摘出去乾嘛?”
楊言非啊了一聲,猶豫說道:“不是收了,收了那什麼銀子嗎?”
“那是唐不言收的!”沐鈺兒義正言辭說道,“和我沐鈺兒有什麼關係!”
楊言非聞言倒吸一口氣:“嗬,你甩鍋給唐不言,你不怕唐不言……”
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聲音發抖說道:“你這不是兩邊不討好嗎?”
沐鈺兒嚴肅搖了搖頭,背著手走了幾步:“你覺得薑則行會說自己拿錢賄賂唐不言的事情。”
楊言非想了想搖了搖頭。
“那你覺得唐不言會把此事說出去。”
“自然不會,唐不言瞧著就是視金錢如糞土的人。”楊言非信誓旦旦說著。
“那不就結了,薑則行又不是錢給我了,錢給我了我就咬死說是唐不言覺得我辦案辛苦,給我們北闕的辛苦費!”沐鈺兒臉皮極厚,又補充著,“再說了,我也不是沒給薑才提了幾句。”
“我說他誤中歹人奸計,隻是劃了王舜雨的名字,這才饒了這麼大一圈子。”
楊言非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滾下來,手指都哆嗦了:“你這個提了,還不如沒提。”
沐鈺兒歪著頭笑了笑。
“薑才就是做錯事情,我不過實話實說,若不是他,王舜雨今年就會高中,彆的不說,進士若是身亡,禮部會給家人一筆厚禮,現在王母年邁病弱,卻一分未得,本就是他造的孽。”
楊言非看著她不帶笑意的雙眸,也緊跟著歎了一口氣:“是,薑才眼中不過是一道朱筆,對王舜雨而言卻是滅頂之災。”
沐鈺兒話鋒一轉,口氣無奈:“再說陛下怎麼會重罰薑家呢,高舉輕放罷了。”
“算了,你趕緊去交折子吧,然後早些回家。”楊言非提著籃子準備離開。
“東西還沒吃完呢!”沐鈺兒連忙拉著食盒蓋子。
楊言非撥開他的手,一本正經說道:“隻剩下三個了,我給人送去。”
沐鈺兒頓時促狹地擠眉弄眼。
“有好消息了,我要做主桌哦。”
楊言非嘴角彎起,卻又不說話,隻是把人推開:“你有好消息了,我也做主桌。”
“那不可能。”沐鈺兒背著手,興致缺缺說道,“升官、發財、無男人,男人太耽誤我拔刀的速度了。”
楊言非失笑,擺了擺手,隨口諷刺道:“你之前給自己算卦,不是算到今年會有桃花劫了嗎,我看今年怎麼也該來幾段姻緣了。”
“嗐,龜甲壞了,不準不準。”沐鈺兒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快走快走,礙事礙眼。”
沐鈺兒捏著折子去了彆院,本以為這次依舊會見不到人,卻不料這次是被人接入內院,剛坐下沒多久便看到容成女官帶著一行侍女,正穿過遊廊,緩緩而來。
她上著弧領式綠衫,下穿紫黃二色娟拚縫的間裙,緋色的輕紗帔子垂落在右肩上,高高的漆鬟髻上玲琅翡翠,月棱眉如一鉤彎月,下端微微暈開,眼尾兩端各自有用金粉和朱筆畫成的火焰狀斜紅,華麗富貴的裝扮越發襯出容成嫣兒眉眼間的隨意冷淡。
沐鈺兒心中咯噔一聲,忙不迭站了起來。
容成嫣兒入內,見了人微微頷首,聲音溫溫柔柔:“司直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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