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龢革職一事,不僅沒有阻住光緒的變法,反而大大刺傷了光緒的自尊,他帶著亢奮甚至變態的情緒,以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決斷和激烈,快速推行他的新政。光緒這樣做,或許是想以霹靂手段來做救亡圖強的大業,也或許是不顧一切孤注一擲來維護他那遭到挫傷的帝王尊嚴。他手不停筆地批示一道又一道的變革奏章,以異乎尋常的嚴厲口氣指責那些不理解不執行命令的高級官員。他號召天下臣民,人人都上書言變法事,這些書信可以直接向皇宮投遞,各級官府不得阻擋。他指示設置一個個新的官署,撤消一批批無事可做的衙門。他決定立即廢掉八股取士的老傳統,而代之以策論拔才的新做法。他要求各級官員向朝廷舉薦人才,以圖取代他十分厭惡的老邁昏朽之輩,恨不得一個早上將那些屍位素餐者全行罷黜。光緒一係列異於常規的舉措,使青年後進歡欣鼓舞拍手稱快,也令舊派人士王公大員瞠目結舌,不可理喻。這時,經光緒禦批,各省督撫將軍都已得到一冊《勸學篇》。武昌又火速再寄八十冊到京師,由張仁權、楊深秀、楊銳代為分送各大老及六部九卿、翰詹國子監等處。很快,《勸學篇》便在京中及各省垣傳播開來,無淪新派舊派都與光緒有同感:持論公允,所議可行。恭王去世,翁同龢革職回籍,禮王世鐸向不管事,軍機處缺少一個能定大計孚眾望的大臣,因著《勸學篇》的影響,新舊兩派都同時想到了張之洞,希望皇上能召張之洞進京,主持正在如火如荼進行的維新事業,將維新變法導人平順穩健的道路。此中又尤以在小站訓練新建陸軍的袁世凱最為積極。他不僅上奏章,而且在多種場合中宣稱,中國的新政隻有在張之洞這樣富有經驗、老成穩重的大臣執掌下,才有可能獲得成功。放眼海內十八省,舍張之洞外,再無第二人合適。在上下一片呼聲中,光緒親赴頤和園將內召張之洞的想法稟告太後,慈禧表示同意,於是一道“著張之洞即日進京陛見”的諭旨,便由北京遞到了武昌督署。張之洞捧著這道聖旨,想起不久前楊銳所說的“晉京大用”的話,心情大為激動起來。晉京做什麼,諭旨並無說明,當此全國大力舉辦新政時期,從翁同龢革職軍機處缺乏首領人物的形勢來看,顯然是內調軍機處,翁同鯀的協辦大學士空缺,十之八九將補這個缺。也就是說,這次陛見將意味著進京拜相,而這個相將是有職有權的實相。二十多年了,等待著的不正是這一天嗎?張氏先祖世世代代所盼望於後人的最高境遇,不也就是這種榮耀嗎?當年一句“湖廣地窄不足以回旋”的奏語,被通國譏為狂言,那麼,讓他們看看即將到來的事實吧!我張某人將要把湖廣一係列的維新事業推行到十八行省,到那時讓你們方才知道做天下第一大文章的手筆,湖廣不過是小試牛刀而已。遊刃有餘地整治九州四海,才是我的真正誌向和本事!張之洞帶著辜鴻銘、大根及環兒等一乾隨行人員取道水路離開武昌,計劃先坐從英國進口的維多利亞號貨輪到上海,在上海轉日本江戶丸北上,在天津塘沽港登岸,然後坐剛建好不久的京津路火車進北京,這是一條最為便捷的路線。如一切順利,不要二十天,便可陛見太後皇上。當年湖北考生進京應禮部試,至少一個半月,而且還要受儘舟車顛簸、風雨阻擋之苦。今昔對比,還不全是因為輪船、鐵路所帶來的好處嗎?隻要不是昧著良心睜眼說瞎話,這洋務給國家帶來的變化,能否定得了嗎?隻可惜蘆漢鐵路尚未建好,這條鐵路今後修好後,從武昌到京城,隻需要四五天工夫。這在十年前,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呀!張之洞想,到京師後,要先把自己這次進京的經曆和體驗對所有的人說說,包括太後和皇上。就從此事說起,談西學和洋務的好處,使大家都消除顧慮同心同德,和朝廷一道在全國加快推行新政,早日使中國富強起來。張之洞晉京陛見的消息,通過京報很快傳到各省。打聽到他走水路後,長江中下遊的官府都在掐著指頭算日期:什麼時候維多利亞號能從本地通過。官場習慣,凡官員路過一個地方,當地品級相當或較低的官衙必須設宴款待,一儘地主之誼,二借此聯絡聲氣以備日後之用。有朝中大員路過,那更是不敢稍有怠慢,進界迎,出境送,中途宴請陪伴,主人殷勤侍候,寸步不離,千方百計讓客人滿意舒坦。這種恭敬早已超過禮儀的規定,完全是出於功利上的目的。大家都知道,張之洞此番進京,必定大用。沿途所經過的江西、安徽、江蘇原本和他就有舊屬之誼,這種時候,無親無故,還要攀三分情誼,何況名正言順地迎送老上司過境?正好趁此良機巴結討好,為日後尋找朝中靠山預作鋪墊。於是,九江、安慶、江寧三地省級酒宴備極隆重,自然不在話下,連沿途的府縣也都空前的客氣。他們都乘著當地最好的船,由知府或知縣老爺帶領著一批官員和鄉紳賢達,早早地便在進入交界處江邊等著,遠遠地看見維多利亞號駛來,便飛快地駕船到江中迎候,然後登上輪船,向未來的宰輔跪拜行禮,獻上頌辭。先前的張之洞一向輕車簡從,隨意通脫,不講排場,不重虛文,這些年來他慢慢地變了。長時期的前呼後擁,位高權重,使他已習慣於彆人為他準備的奢華排場。文治武功的成效,也使他本就自負的心更添一種睥睨天下、小視當今的外露情緒。他隻守著為官不貪、為臣不叛的兩道底線,至於其它,早已不在他的顧忌之中了。於是,他也便以即將登台的宰輔自居,人家獻媚地叫他中堂,他也不加拒絕,各種逾格的接待禮數,他也安之若素地領受。到了上海,已上任半年的漢陽鐵廠和蘆漢鐵路總公司督辦盛宣懷,更是使出他過去接待李鴻章的全副儀仗來迎接這位眼下的頂頭上司、未來的中樞重臣。這天夜晚,張之洞從英國駐上海領事館,回到盛宣懷為他準備的位於黃浦江的小洋樓。雖然已接連在這塊十裡洋場上應酬了三天,他卻沒有疲乏之感,坐在厚實的牛皮沙發上,喝著環兒端上來的龍井香茶,心緒依然在亢奮之中。這位英國領事與盛宣懷關係極為密切,得知張之洞途經上海後,便托盛宣懷竭力相邀,情緒甚好的湖廣總督接受了邀請,第一次來到洋人的公使館作客。公使館裡的五彩玻璃、猩紅毛地毯、雪亮高大的蓮花形吊頂燈、琥珀般的葡萄酒以及各種各樣名目繁多的菜肴糕點,甚至連平日他不能接受的洋歌洋曲,此時,都令他舒心愜意。最使他心動不已的,是那幾個袒胸露臂、膚白如雪,卻又舉止矜持高雅的公使館官員眷屬。張之洞實在敵不過她們的逼人美麗,顧不得總督的尊嚴,而常常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們,回來再看環兒,一向貌美的小妾,仿佛突然成了燒火丫頭似的不中看。坐在沙發上的未來樞臣腦子裡驀地冒出一個念頭來:要不要悄悄地跟盛宣懷商量下,請他不露風聲地從英國買一名年輕貌美的女子來,再置一房洋妾?苟如此,則真的是人生一大樂事。正在意緒飄飄、神思渺渺的時候,大根走了進來,興奮地說:“四叔,桑先生來看你了。”張之洞還未回過神來時,隻見桑治平從大根身後走出,雙手一拱:“香濤兄,你好哇!”“是你呀,仲子兄!”張之洞站起身來,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桑治平的兩隻手,喜形於色地說,“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你!兩年多不見了,你一切都還好嗎?”說話間,把老友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燈光下,分彆兩年的桑治平氣色甚好,雖也是六十出頭的人了,卻身板硬挺,雙目明亮,與在幕府時相比,仿佛更加精神清爽。“快坐下,坐下,說說你這兩年的情況,我的那位親家母呢?也還好吧!”張之洞拉著桑治平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又吩咐大根:“快給桑先生泡杯好茶來!”“想不到,不過一眨眼間,兩年多就過去了!”桑治平喝了一口茶後說,“那年我和秋菱離開武昌後,有兩個地方可去,一回我的故鄉洛陽,一是去廣東香山秋菱的二兒子家。後來我對秋菱說,既不回洛陽也不去香山,我帶著你換個樣子生活。”“換個樣子,怎麼換法?”望著老友喜氣洋洋的臉龐,張之洞好奇地插話。“咱們來個三江四海天地行。”桑治平爽朗地笑了起來,那笑容燦爛光明,就像春花秋月似的令人賞心悅目,決沒有官場衙門裡那種故作之態,張之洞心裡感歎不已:走人造化中的老朋友,看起來的確有一番脫胎換骨般的變化。“你帶著秋菱遊曆天下,重溫三十年前的舊夢?”張之洞帶著頗為羨慕的神態說。“正是。”桑治乎笑著說,“我對秋菱說,三十多年前,我雖有過五年遊曆天下的行動,那時一是為尋找你,二是為平生抱負的實現而體察民風。三十多年後,我與你攜手同行,再來一次遊山玩水,這也是人生一大樂事,不亞於重宴鹿鳴。秋菱說,三十多年前你是一個小青年,翻山越嶺,不在話下,現在已過了花甲,還能跟當年相比嗎?我也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了,也沒有這個力氣陪你了。”張之洞說:“秋菱說得對,豪興雖不減,到底是上了年紀,哪能再做這種年輕人的事呀!”桑治平說:“秋菱的看法既有道理又不完全對。我對她說,當年是為著目標,故有約束,而今是沒有目標,自由自在。若說當年是壯遊的話,這次便是漫遊。僅這點,便大不相同。難處、險處、遠處不去;雨時、風時、冷時不去,身體不適時、情緒不好時也不去。我們光選那些風光好的地方、有文物古跡的地方去走走逛逛,一覺勞累便立刻歇息,待感覺好時再走。隨身帶銀票,走到哪吃到哪住到哪,豈不大好。秋菱同意了。”“你們這才是真正的遊覽!”一向酷愛山水的張之洞感歎地說,“仲子兄,你所選擇的乃是神仙生活!這兩年遊了哪些地方?”“這兩年間我們先在廬山住了半年,後又在徽州府九華山一帶住了將近一年。這半年之間,便在金陵、蘇州一帶盤桓。”張之洞欣然一笑:“怪不得我看你一派仙風道骨,卻原來儘得造化之精靈。這匡廬、九華與江南乃上天賜給炎黃子孫的絕妙佳處,這兩年間都給你們占有了。”桑治平道:“這些地方誠然是好去處,你說的不錯。但好山好水,不僅隻在這裡,是處處都在的。過去讀蘇東坡的‘山水本無主,得閒便是主’的話,體會不深。當年遊曆天下,是懷抱著大目標的,山水的精妙並未悟到。這次是完全徹底的無牽無掛、無功無利,方才深深體會到好山好水,原來都是為有閒人準備的。我們在遊覽途中,經常要路過無聲無名的小地方。在萬千人的眼中,它們無任何美可言,而在我們的眼裡,卻分明覺得它們也自有值得珍惜之處,有時還越看越好、越看越愛,居然會停下來在那裡住上兩三天。”說罷,桑治平開心地大笑起來。“我慢慢體會到,東坡所說的‘閒’字,不隻是身閒,更重要的是心閒。世上身閒的人很多,心閒的人很少,即便是普通百姓,他們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整天算來算去,一顆心也很難有閒靜的時候。”張之洞靜靜地聽著,說:“你說得很有道理,像我這樣的人,一年到頭儘管有做不完的事,但空閒一兩天的情形,也是有的。隻是心閒不下來,手裡無事做的時候,心裡也總在想些什麼。人生最難得的,看來正是你所說的心閒。”“我這兩年最大的收益,便是這‘心閒’二字。”桑治平滿腔真誠地說,“過去讀陶淵明的飲酒詩,隻覺得很恬適舒愜,但對詩中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四句總是似懂非懂,對‘真意’究竟是什麼,也一直不能琢磨透。”“現在琢磨透了嗎?”“現在也不能說就琢磨透了,隻是說比過去理解深了一步。”略停片刻,桑治平說,“我以為,這個真意,就在‘還’字上。鳥兒本是生長在樹林裡的,為了覓取更多的食物,它們飛出林外,食物或許多覓了一些,但付出的代價更多。勞累奔波,一刻不能安寧,甚或誤人羅網,誤中箭矢,連命都丟了。太陽落山了,群鳥飛回山林。陶公見此情景,心中突然悟道:鳥在林中,不出外爭食,乃是鳥與人類共相生存的最佳狀態,也是宇宙間最為和諧的狀態。一時迷誤,傍晚知返,也不失為明智的選擇。這還歸山林,還歸平和,或許是陶公心中的真意。”張之洞默默地點著頭,他心裡非常讚賞這個體悟,認可好友的這種人生選擇。但作為朝廷的封疆大吏,作為重任在肩的洋務力倡者,他不可能走桑治平的道路。相對沉默一會兒後,他轉了話題。“念礽她媽怎樣?為何沒有跟你一起來看我?”“秋菱這兩年是百病不生,身體越來越好了。她此刻正住在太湖邊的一個小村莊裡,我因為要趕在你離開上海前見你一麵,故獨自一人來了。”張之洞說:“是的,說了半天的話,還沒問你,你怎麼知道我這個時候正在上海?”桑治平說:“你如今是朝野關注的大人物,何況你這次是奉召進京,京報上都有刊載,許多人都知道。早在半個月前我就聽說了,於是和秋菱趕到江寧城,在那裡等了你五天,估計你會那個時候過江寧。後聽說你還沒下來,便和秋菱商量,乾脆再返回蘇州虎丘,直接到上海再見你。又托在江蘇巡撫衙門裡做事的朋友打聽。那個朋友說,你此行走得慢,估計月底才會到上海。前兩天,一個朋友邀我到太湖邊去看新發現的奇石,在那裡聽說你已到了上海。就這樣,今天中午趕到滬上。打聽半天,才知道你住此地。幸好,終於見到了你。”張之洞為老朋友的情義所感動,說:“你其實可以托在蘇撫衙門裡辦事的朋友,帶一封信給我,我會派人來接你的,也省得你這樣操心費事。”桑治平微微一笑說:“我是一個無官無職的布衣,不想沾官府的好處,蘇州離上海不過一天的路程,我總會見得到你的。”張之洞點點頭說:“你離開了衙門,不想再與官場打交道,我可以理解。隻是我明天一早就要離開上海,早兩天見到你,我們可以多聊聊。關於這次晉京,我很想聽聽你的看法。”桑治平說:“我這麼急著要見你,除見見麵外,最主要的便是想和你談談這次你的奉召晉京一事。”說到晉京事,張之洞立即來了興頭:“還是太後皇上聖明,當此全國大行新政的開始,便罷黜了翁同龢。仲子兄,你可能沒有見過這個人,不十分了解他。那人看起來像個謙和寬讓的君子,其實內心忌刻偏執。邵年我把這個看法與他的侄兒仲淵說過,仲淵說他的三叔正是這樣一個人。翁同龢如何能擔負起推行新政的重任,讓他回籍養老正是優待他,騰出個位置也好讓真正的柱石之臣為國效力。”桑治平說:“這些日子,我在姑蘇滬寧一帶,聽人們議論,都說你此次晉京是代翁同穌的。你知道這中間的內情嗎?”張之洞不加掩飾地說:“在老朋友麵前,我也就不說客套話了。早一向叔嶠告訴我,皇上有大用的意思。此刻,新政甫行,中樞乏人,我也認為十之八九是要取代翁同穌的。”“我也是這麼看的,”桑治平微微頷首,“不過,香濤兄,我要問問你,你自己認為,你比翁同穌更合適嗎?”“我比他合適。”張之洞直截了當地說,“翁同穌一輩子做的是京師太平宮,既未辦過實事,又不懂下情。宰輔這個地位,是既要做過京內官,又要做過京外官,尤其是要做過督撫的人才合適。這點上,翁同穌不能和我比。這是其一。我辦過十多年的洋務,論新政經驗,李少荃都不如我,更何況未辦一局一廠的翁同龢?這是其二。《勸學篇》風靡海內,人人誦讀,這其實是一部自恭王、文祥、曾國藩等人開辦洋務四十餘年以來的總結。不說彆的,光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八個字,便足以解決眼下和今後中西之間的衝撞,也是我執政後處理中外華夷糾葛的一條準則。天下爭傳《勸學篇》,便意味著天下認可我張某人的‘中體西用’。除開前麵兩條不說,光這一條,翁同穌便要自動退位,普天之下的人也再不要和我來爭這個新政首領的地位。仲子兄,不是我自誇,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你的《勸學篇》,我在江寧時,袁昶代你送了我一部。不是我當麵恭維你,這不僅是你的著述中最好的,即便環顧百年來的文壇,也無一部書可與它比肩。”張之洞高興地說:“仲子兄,你是《勸學篇》的第一號知己。不瞞你說,從維新、洋務這個角度來說,豈但是百年,便是從古以來,也沒有一部書可以與它比肩。”桑治平淺淺笑道:“正如你自己所說的,四萬餘字的《勸學篇》,最為精粹的就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八個字。我以為這八個字在今天這個時候,好比航行江河中的船尾之舵,奔走曠野上的車頭之指南針,為朝野內外指明了一個方向;又好比木匠用的墨鬥,泥瓦匠用的吊線,為自強大業定下一根準繩。”張之洞拍手喜道:“你說得真是好極了。我要把你的這幾句話記下來,這比諭旨的褒揚生動有趣得多,也更為深刻。”桑治平繼續說:“要說我們中國跟胡夷打交道,也是由來已久,並不始於今日,隻是今日的洋人既來得遙遠,又特彆厲害而已。從唐代的胡人東來,到元代的韃子南下,不管他們是如何的凶猛強悍不可一世,到後來都不得不歸順我中華聖學名教。這正好說明五千年的華夏文明的本體主乾是不可動搖的,外來的胡夷隻能為我所用,而且也要為我所用,如此才能更好地滋潤、彌補我之不足,使華夏文明更臻完美。”說到這裡,桑治平壓低聲音:“國朝不也是如此嗎?二百多年來,信的是我周公孔孟之學,讀的是我經史子集等典籍,而這才是國家的靈魂本體,長辮子不過外形枝葉而已!你說是嗎?”說罷哈哈大笑。張之洞也點頭不迭:“不錯不錯,正是你所說的。”“‘中體西用’這個設想,經你的《勸學篇》一傳播,很快便會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今後所起的作用不可限量。我敢說一句大話,幾十年幾百年後,人們或許不會記得《勸學篇》這部書,也或許不會記得你張香濤這個人,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句話,以及這句話所提出的方向性的指示,則一定會記住的。到了中國強盛的那一天,應當用黃金鑄造這八個大字,讓它永遠彪炳史冊。”黃金鑄就。這話說得太好了,張之洞聽了大為高興起來,隨後又誠懇地說:“仲子兄,你回來吧,兩年多來,我一直沒有這般快樂的談話。進京後府裡的事會更多,你回來幫幫我吧!”桑治平說:“你的這番好意我領了,但我已是閒雲野鶴,不想再受羈絆,況且這兩年來我已漸悟人生真諦,對過去的追求有了一些新的看法。更重要的是,我這次急如星火地趕來見你,就是要當麵對你說一句:請你立即中止晉京之旅,這次詔命不宜奉領。”“這是何故?”張之洞大吃一驚,“你詳細說說!”“過去在京師,我沒有機會見到翁同穌。這次他罷官回籍,我卻有幸見了一麵。”桑治平沒有沿著剛才的話說下去,忽然間又換了一個話題。“你在哪裡見到他的?”“在他的家鄉常熟虞山。”哦,是的,翁同穌是常熟人。張之洞恍然大悟,掐指算算,近期內也正好是他到家的時候。“前幾天,我在蘇州城裡,忽聽得市井中都在說,翁相國後天就要到家了,我們看熱鬨去。我聽了這話,心動了,蘇州城到常熟不過七八十裡地,何不也去看看,看看兩世宰相、叔侄狀元的翁府中這位承啟人物!於是便跟著人群到了常熟。第二天下午虞山鎮碼頭上人山人海,大家都在引領企盼。一會兒,一隻大船劃過來,從裡麵走出兩個人來。人群中一片呼叫,都以為是翁同穌,誰知不是,原來是翁府的北京管家和常熟管家。兩個管家對著眾人抱拳打躬,說,列位父老鄉親們,翁相國說他是以待罪之身回籍的,列位這樣聚集在一起接他,他擔當不起,傳出來,更不妥。請父老鄉親們千萬體諒體諒,各自回家去,他日後再去看望大家。“兩個管家話雖說得誠懇,但大家都不走,一定要見見翁同穌。翁同龢坐在艙中,見大家不走,他也不出來。直到斷黑時,眾人見他還不出來,便三三兩兩地回家去了。到了夜深時分,見碼頭上沒有幾個人了,這時翁同龢才由幾個仆人照顧,打著燈籠離船上丁碼頭。我一直在碼頭上等著,終於見到了他。燈火之中,出現在眼前的竟是一個步履蹣跚、形容憔悴的白頭翁。心想一個月前還是顯赫尊貴的帝師宰輔,怎麼一旦摘了烏紗帽便這樣不中看。很是為他可憐!”張之洞本對翁同龢芥蒂甚深,但聽了桑治平的這番敘述後,不由得也在心裡生出三分惻隱來。“你在常熟聽到些什麼?”“什麼話都聽到了。”桑治平喝了一口茶說,“有為翁同龢抱不平的,有指責皇上寡情絕義的,也有幸災樂禍的,多數人的最後結論是,宦海難測,伴君如伴虎,要求得平安,還是做耕田網魚的百姓為好。”張之洞望著老友,無語地點點頭。“我在常熟住了幾天,最大的收獲是聽到了翁同龢的京師管家一番閒談。那是翁同龢回來的第三天午後,在虞山鎮上的茶館裡,翁府管家被幾位至親好友圍著,談這次罷官事。我恰在那裡喝茶,便留心聽著。”“究竟是什麼緣故?”張之洞對此等事當然極有興趣,他皺起眉頭,全副心思聽桑治平的轉敘。“翁府管家說,相國此番罷官,說穿了,是得罪了太後。太後不喜歡她實行了四十年的章法規矩有大的變動,從心理上說是討厭新政的,而相國恰恰是鼓動皇上行新政的頭號大臣。罷黜相國,既是表明太後維持舊秩序的態度,也是殺雞給猴子看,警告皇上不要走得太遠。”張之洞心裡陡然一沉:太後皇上不和的傳說,看來是真的。這離京師數千裡的虞山茶館裡的閒談,很可能正是九重宮闈中的最真實的暴露。它的準確程度,不僅勝過邸抄京報,也要超過楊銳等人的隔牆猜測!“也有人問翁府管家,翁相國還有起複的可能嗎?”桑治平這句話使張之洞不由得警覺起來,是呀,這一問問得好!“翁府管家冷笑道,你們以為老爺子就真的從此做百姓,沒有官複原職的一天了?實話告訴你們,多則三五年,少則一兩年,老爺子就會衣錦返京的。你們想想,皇上四歲進宮後,便一直跟我們家的老爺子讀書識字,二十四年來,沒有一天離開過,這個情誼有多深!這次又不是皇上罷的官,是太後罷的。太後六十多歲了,她還會管幾年的事?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聽的人都點頭。有一句話說的人沒說,聽的人都心裡明白,皇上還不到三十歲,太後六十多了,這日後的朝政究竟在誰的手裡,豈不是明擺著的事!”聽到這裡,張之洞一顆本來滾燙的心,突然變得冷起來。是的,再強悍的人能鬥得過天嗎?試看來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翁同龢的東山再起是可以看得見的事。張之洞的腦子似乎清醒了許多。“翁管家的話,一直留在我的腦子裡。過兩天,便在京報上看到你晉京的上諭。明眼人都知道,你此次晉京,是去取代翁同穌的空缺的,而我卻為你捏了一把汗。所以,我決定無論如何要在進京之前見你一麵。”張之洞問:“你要對我說些什麼呢?”桑治平說:“假若進京後,皇上要你代替翁同龢的位置,你是勸皇上緩行新政,還是輔佐皇上推行新政?”張之洞立即答:“這不用說,我辦了十多年的洋務,巴不得各省都和湖北一樣,若一旦真取翁而代之,我當然會輔佐皇上推行新政。”桑治平說:“倘若太後出麵來乾預此事,不同意皇上的做法,你是站在皇上一邊,還是站在太後一邊?”張之洞很難回答這個問題。稍停片刻,見張之洞未開口,桑治平笑著說:“我知道你的心思,太後對你恩德深重,你不能違抗太後;洋務是你的事業之所在,你不能違心反對自己。如此說來,你將處進退維穀的兩難境地。”張之洞專心聽著,不做聲。“香濤兄,你再想想看,翁同龢剛罷官,你就進京取代,是不是給翁同龢本人及翁氏家族以懷疑,認為你是罷翁的幕後主使?翁氏三世為官門第顯赫,門生故吏遍於天下,讓他們有這種懷疑也不是好事。倘若如翁府管家所說的,一兩年後翁同龢重返京師,彼此之間便不好共事。太後春秋已高,什麼事都可發生,不可不預作防範。你說呢?”桑治平的話不無道理,張之洞說:“照你的意思,這晉京詔命我不奉領了?”“不是說不奉領,稍等一會,你不妨安居武昌,冷眼觀看一陣北京的政局,待局勢較為明朗後,再定進止為好。”張之洞不假思考地說:“那怎麼行,先不說彆的,光我從武昌到上海,一路上沸沸揚揚,人人皆知我張之洞奉召進京。怎麼到了上海後,又突然打道回府,不北上了呢?”“今天還說進京,明天便改口說不去了,是有點掛礙,但與其今後變生不測,還不如現在掛礙點,於實質並無影響。何況,還可以找一個借口。”“借口,有什麼好的借口嗎?”“我已經為你想好了。”桑治平不慌不忙地說,“早幾天沙市發生的教案,正是一個極好的借口。你可以上一道折子,說沙市教案情況嚴重,非得你回武昌去親自處理不可,待教案完事後再進京。”五天前在江寧時,張之洞就收到湖督衙門發到江督衙門的電報,報告沙市民教衝突,百姓放火燒了傳教士的住房的事情。自允許洋人在中國傳教以來,教案時有發生,兩湖也有過多次教案。張之洞並不把沙市這場案子看得太重,他借江督劉坤一的發報機,向武昌發回了一封電報,指示駐沙市綠營會同荊州府縣按主犯從嚴協從從寬的原則妥善處理。電報發走後,他也就把這事擱置了。朝廷對教案一向是極為重視的,若以此為借口,暫不進京,是可以說得過去的。但教案過後如何辦呢?倘若朝廷改變主意,召彆人,那豈不失去了這個大好時機?封侯拜相,自古以來便是讀書人所追求的最高境遇;統領天下洋務,這是十多年來自己的最大抱負。這一切,將很可能會因此次拒奉詔命而付之流水……張之洞陷入了艱難的思索之中。他雙眉緊鎖地對桑治平說:“你今夜就住在這裡吧,容我再好好地想一夜。”這一夜,窗外黃浦江滔滔不絕的波濤聲伴隨著不眠的張之洞。他輾轉榻上前思後想左瞻右顧:若奉詔進京,必定麵臨一個撲朔迷離、雲遮霧障的前途,是吉是凶難以料定;若不奉詔,盼望一輩子的機遇就將轉瞬即逝。六十二歲的老頭子了,此生還能再獲這樣的諭旨嗎?直到天快亮的時候,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日上三竿時,他醒了過來,問守在身邊的環兒:“桑先生到哪裡去了?”環兒答:“桑先生一早便到江邊散步去了,現在尚未回來。”環兒服侍張之洞盥洗完畢,親自端來早餐,並按在武昌督署的習慣,將一清早送來的滬版《字林漢報》放在餐桌上。張之洞一邊吃早點,一邊瀏覽著報紙。他這幾天在上海灘上的活動,《字林漢報》在頭版上登了出來。在第五版右下角上。他又看到沙市民教衝突的報道。報上說沙市百姓焚燒洋宅十餘間,法國駐漢領事揚言要派兵去沙市捉拿肇事人員。張之洞心裡想,看來此事鬨得越來越大了。翻到第六版,他突然被一則消息的標題所吸引:湖南官紳上書湘撫,請罷新政抨異說,驅逐梁啟超等人出湘。張之洞吃了一驚,細看起來,報上說湘省新舊兩派衝突劇烈,嶽麓書院山長王先謙聯合在湘著名官紳劉鳳苞、葉德輝、黃自元等人向湖南巡撫陳寶箴上《湘紳公呈》,告梁啟超、熊希齡、唐才常等人背叛君父,誣及經傳,倡立異說,惑亂人心,乃士林之文妖,實權奸逆豎一類,心懷叵測,請立即驅逐出境,以平民憤。湖南學政徐仁鑄試圖調和,王先謙即以辭職相脅,身為其門生的徐仁鑄隻得親赴書院賠禮道歉,再三慰挽,王先謙才收回辭呈。這一則消息再次給張之洞以震動。徐仁鑄一現任學政竟然敵不過湖南鄉紳,可見守舊勢力之強大。由湖南一省可推及到其它十七省,維新大業要在全國大行,將會有多麼艱難!是的,前景未卜,以局外靜觀為宜。張之洞終於拿定了主意。這時恰好桑治平從江邊回來。張之洞招呼他過來一道吃早點看報紙,桑治平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說:“那一年春天在督署後花園賞花時,你即景吟了一首詩,我昨夜突然想起,把它寫在紙上。你看看有沒有記錯的地方。”張之洞拿過紙來,那上麵寫的是一首七絕:老去忘情百不思,愁眉獨對惜花時。闌前火急張油幕,明日陰晴未可知。“闌前火急張油幕,明日陰晴未可知”。張之洞心裡喃喃念著。是的,陰晴未知之時,速張油幕預作防範是對的。想到這裡,打道回府之心更堅定了。“謝謝你還記得這首詩。沒寫錯,字字都對。我已決定不奉旨,明日即轉舵回鄂。”第二天,張之洞和桑治平互道珍重後分手,維多利亞號掉轉船頭,溯流西上。就在張之洞重返武昌靜觀世態的時候,京師維新事業已出現了極為微妙的迷亂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