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為早誕皇子 翁同龢向光緒帝獻蛤鹿冷香丸(1 / 1)

張之洞 唐浩明 4647 字 1個月前

光緒皇帝今年雖隻有二十一歲,登基卻有十七年了,已超過鹹豐、同治兩朝的年月。他的老祖宗曾有過在位六十一年、六十年的紀錄。傳說堯、舜在位百年以上,但那隻是傳說而已,並沒有確鑿的證據。真正有記載的在位時問最長的皇帝,就是光緒的這兩位祖宗,不僅在位時間長,而且治國有方,康乾盛世比起曆史上任何一個太平盛世來說毫不遜色,這是愛新覺羅氏的驕傲。四歲登基的載湉,若活到七十歲的中壽,光緒的年號便可寫到六十六年,無疑將刷新祖宗的紀錄。但他的親近王公大臣及隨侍左右的太監宮女們,麵對著皇上單瘦的身材、蒼白的麵容,尤其是他終日鬱鬱不樂的神態,大多對此不抱樂觀態度。身材單瘦,麵容蒼白,都好理解。他的祖父道光帝、父親醇王都是身子骨單瘦的人,故而這“單瘦”是遺傳。他從小生長在深宮,未經風雨少見陽光,蒼白也是正常,惟有這鬱鬱不樂從何而來?身為九五之尊,擁有四海之地,怎麼可能還有憂鬱?原來,光緒的憂鬱,源於慈禧。是慈禧作主,將他由一個普通的王子抬到真龍天子的座位上,然而又是這個慈禧,將這個真龍天子嚴格地控製在自己的手中,不容許他有任何身心的自由。慈禧是個性情剛硬權力欲望強的女人,擔心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皇帝,在長大親政後不聽她的話,於是在小皇帝人宮的第一天起,她就不以慈母而以嚴父的麵孔出現在小皇帝的眼前。慈禧相信經過十幾年的嚴厲訓斥、苛刻管教,小皇帝便會習慣成自然地怕她服從她。其實,慈禧沒去想,她的這一套教育方式的結果是會因人而異的。若遇到一個性格倔強、好鬥好勝的人,這種方式所收到的效果或許將適得其反:被教者長大後將會對教育者充滿反叛,甚至是仇恨的心理。若是一個性格懦弱膽小怕事的人,則將效果顯著。不幸的是,堂堂大清帝國的天子恰恰便是後者,已親政兩三年的光緒皇帝,仍舊像先前一樣地對太後畢恭畢敬,不敢違背絲毫。慈禧歸政後秋冬住養心殿,春夏住頤和園。住養心殿時,光緒每天晨昏定省,跪拜如儀。住園子時,光緒一個月去一次叩見請安。遇有重大事情,則隨時請示。慈禧對此很滿意,而光緒心裡並不很情願。光緒性格雖懦弱,卻並不蠢,從小熟讀史冊,見前朝前代哪個帝王不是君臨一切,生殺予奪,自己也是一個皇帝,卻要受一個老婦人的擺布,他如何能心甘?表麵上的恭順與內心的不情願,這個巨大的反差,造成了他一天到晚的鬱鬱寡歡。這隻是其一,令光緒心情鬱鬱的還有另外一件大事。三年前,光緒大婚,這不僅是光緒本人的大事,也是朝廷的大事。年滿十三歲至十八歲的滿蒙大臣家的女孩子都在挑選之列。經過層層審看之後,帶進宮直接讓光緒見麵的有十多個。他獨獨看中了江西巡撫德馨的女兒,想立她為後。他的生母醇王福晉尊重他的選擇,但他的嗣母即慈禧卻不同意。其實,彆人挑選,光緒麵審,這些都是形式而已,慈禧早已為光緒準備了皇後。這皇後就是她的侄女——晚一輩的葉赫那拉氏。在慈禧的眼裡,皇後,與其說是光緒的正妻,不如說是後宮的女主,最高外戚群的誕育者。她怎麼會讓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好處落到彆人的家裡!但光緒不愛小那拉氏,他心裡很不舒服。一個普通的男子都有選擇妻子的權利,他身為一國之主,卻沒有這種權利。他不能否定慈禧的決定,隻是提出退一步的要求:讓德馨女兒為妃。而慈禧深恐德馨之女進宮後會奪去光緒對她侄女的愛,竟連這個要求也不同意。光緒無奈,隻好立侍郎長敘的兩個女兒為瑾妃、珍妃。德馨女兒被迫拒之於宮門外。但小那拉氏其實也是一個很不幸的女人:作為妻子,她一生沒有得到過丈夫的喜愛,甚至連做母親的權利也沒有得到。作為皇後,後官事無巨細都在她的姑母掌握之中,她無權過問,更談不上處置裁決。二十年後,作為太後,她更是與巨大的恥辱連在一起。就是她,抱著六歲的末代皇帝溥儀,悲痛欲絕地將遜位詔書交給袁世凱。大清王朝立國二百六十餘年,終於在她的手裡給斷送了。她是一個亡國的太後,是愛新覺羅家族的千古罪人!光緒帝的這種憂傷,隻有一個人最清楚最憐恤,此人不是他的父親醇王,而是他的師傅翁同觫。人世間男子漢的榮耀,翁同龢給占儘了。他生於宰相府,長於書香中,狀元及第,仕途順達,千人羨慕,萬人崇仰。同治皇帝十歲時,他便奉兩宮之命,授讀弘德殿,直至同治帝親政。光緒登基的第二年,他便奉旨在毓慶宮行走,授讀五歲小皇帝。翁同龢學問好,詩文書法尤佳,又勤勉儘職,慈禧很是看重。授讀的當年他便由內閣學士升戶部右侍郎,第四年又升都察院左都禦史。光緒五年授刑部尚書,又改調戶部尚書,不久又入軍機處。恭王下台,軍機處全班被撤時,其他人都罷黜,他卻被指派為上書房授讀,兩年後又補戶部尚書,官複原職。然而,作為一個男人,翁同龢有一個絕大的遺憾:無兒無女。晚清名臣中胡林翼也無兒無女,但胡雖無兒女,年輕時的風流香豔卻夠他一輩子回味。翁同龢自小循規蹈矩,無半點狹邪遊之劣跡,從同時代人罵他“天閹”中可知,他是先天性的缺乏男性功能。可憐一個風光無限的狀元帝師,夜半更深之時,他內心的痛苦有多麼巨大!他的這種痛苦有誰能替他排解?世人都崇拜權力,謁望做權力頂尖上的人物,當我們從“人”的角度來平視光緒帝、後及其師傅這些尖頂上的人物後,便發現他們也有許多的苦惱和遺憾。這多多少少可以讓那些權力崇拜者的頭腦清醒些。正因為缺乏生兒育女的能力,他對五歲起便在自己身邊受教長大的光緒皇帝便充滿了更為深厚的愛心。他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將小皇帝當作自己的兒子,他的師傅情中不知不覺地滲入慈父愛。身處於父母難見、嗣母冷酷環境中的光緒帝,也自然而然地把師傅當成了最為親愛最可信任的人。儘管聰明的光緒帝知道宮中顧忌甚多,心中的苦惱鬱積太盛的時候,他也會向師傅敘說。翁同龢深知皇上苦惱的根源,但他決不能點破,隻能轉彎抹角地加以寬慰,以“孝順”這個大道理來啟沃皇上,讓他化去怨尤的心理基礎,以效法祖宗、做英明有為天子等祖訓來增強他的心誌,引導皇上跳出兒女私情小框框,把思緒轉移到宏大目標上來。光緒皇帝愛戴師傅,相信師傅,也依戀師傅,親政以來,他事無大小都要跟師傅商量著辦理。徐致祥這份參劾張之洞的折子已放在書桌上兩個時辰了,光緒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看過一遍。他很是讚賞徐致祥的這種凜凜風骨:敢於維護聖道,捍衛朝綱,抨擊不法,主持正義。親政不久的年輕皇帝還不知世事的複雜和他手下臣工的表裡不一,他很容易被折子上的那些冠冕堂皇的文字所迷惑,認為凡能作豪言壯語的人,必定是豪傑;凡能替朝廷說話的,必定是忠臣;凡能攻擊貪汙揭發違法的人,必定是奉公守法的清官。所以他對徐致祥很有好感。但他也很為難。儘管他對許多臣工尚不太了解,對張之洞卻是清楚的。除開早年的清流和在山西肅貪禁煙不說,因為那時他還小不管事,然則打贏諒山一仗,就足以讓他欽敬。那時光緒已是十四歲的少年了,在師傅翁同觫的熏陶下,很有一番保衛祖宗江山抵禦外敵入侵的雄心壯誌。張之洞作為兩廣製軍,打敗了法國人,將道光爺以來四十年間受洋人欺侮之仇給報了,少年光緒何能不興奮?何能不對張之洞記憶深刻?再說張之洞學洋人的長技,辦洋務,光緒也是讚成的。他年輕,少成見,對於一切新鮮的事物都有興趣。造槍炮輪船,架電線修鐵路,洋人靠這些富強了,我們為何不能學?在光緒的眼裡,張之洞是個挺會辦事的能乾人。把他參了,豈不是對國家不利?他吩咐身邊的小太監去請翁師傅。翁師傅一時來不了,他無心看彆的折子,又把徐致祥的參折拿過來,揀其中重要的部分再看了起來:“湖廣總督張之洞,博學多聞,熟習經史,屢司文柄,衡鑒稱當。昔年與之同任館職,深佩其學問博雅,儕輩亦相推重。該督當時與已革翰林院侍講學士張佩綸並稱畿南魁傑。”光緒點點頭,心裡想:徐致祥並不否定張之洞的一切,過去是同寅,關係不錯,這次參他,看來不是出自私怨。不料年前,薦擢巡撫,晉授兼圻,寄以嶺南重地,而該督驕泰之心由茲熾矣。光緒自思,官高功大,漸萌驕泰,前朝這種人多啦!翁師傅常教導說,滿招損,謙受益,看來張之洞忘記了這條古訓。下麵徐致祥從懶見僚屬、任人輕率、敲索富家幾個方麵敘說了張之洞的不是。又說王之春僉壬,掊克聚斂,報複恩仇,夤緣要結。另趙茂昌是細人,官場上多有諂媚趙以鑽營差缺。張之洞倚此二人為心腹。這些,光緒都記得清楚不再看下去。跳過這些,再看看張之洞到湖廣後是如何荒謬的:“該督創由京師蘆溝橋至湖北漢口之說,其原奏頗足動聽,迨奉旨移督湖廣,責其辦理,該督奉命即爽然若失。明知其事必不成,而故挾此聳動朝廷,排卻眾議,以示立異。鐵路不行,則又改為煉鐵之議。以文過避咎,乞留巨款。今日開鐵礦,明日開煤礦,此處耗五萬,彼處耗十萬,浪擲正供,迄無成效,又複百計彌縫,多方擋求,一如督粵時故智。”光緒皺了皺眉頭,此一大段文字,其實並無貪汙勒索實據,隻是說不該辦鐵廠、耗資過多而已。這也能作罪責嗎?最後一段文字,若就文論文,文采和氣勢都很好。光緒五歲發蒙,八歲開筆,翁師傅耐心指導他如何起承轉合,如何設辭修飾。但光緒生就的缺乏才情,無論怎樣誘導,文章總是寫得乾巴枯燥,沒有味道。但他知道“言而無文,行之不遠”,故又對能寫好文章的人很是佩服。徐致祥的整個折子雖然文字平平,然而這結尾一段卻寫得甚好,他拿起折子,禁不住高聲念起來:“臣統觀該督生平,謀國似忠,任事似勇,秉性似剛,運籌似遠,實則誌大而言誇,力小而任重,色厲而內荏,有初而鮮終。徒博虛名,無裨實際,殆如晉之殷浩。而其堅僻自是,措置紛更,有如宋之王安石。方今中外諸臣章奏之工,議論之妙,無有過於張之洞者。作事之乖,設心之巧,亦無有過於張之洞者。此人外不宜於封疆,內不宜於政地,惟衡文校藝,談經征典,是其所長。昨歲該督祝李鴻章壽文有雲,度德量力,地小不足以回旋。夫以兩湖幅員之廣,畢力經營,猶恐不足,而嫌其地小,夷然不屑為耶?該督之狂妄,於此可見一斑。”“皇上,您在朗誦誰的好文章?”光緒正讀得起勁,翁同龢已走進毓慶宮小書房。光緒親政後,為表示對師傅的感謝,特為準許翁同龢在平時免去跪拜禮節,還是如同過去授讀時一樣:向皇上鞠個躬就行了。當下,翁同龢走進來,一邊鞠躬,一邊笑眯眯地對著皇上說話。“皇上萬幾之暇,尚能不廢吟誦,老臣欣慰至極!”“師傅請坐。”翁同龢在光緒對麵坐了下來,立即便有小太監托來一個十分精致的黃地白龍上蓋下托小茶碗。光緒將手中的折子遞給翁同龢:“這是剛送上來的一道參折,朕見他文章不錯,便不覺失聲念了起來。”“參折?”翁同龢接過折子。“誰參誰?”“大理寺卿徐致祥參劾湖廣總督張之洞。”翁同龢將折子展開來,從袖口袋裡掏出一副西洋進口老花鏡戴上,急速地看了起來。徐致祥的參折說上就上了。他到底參劾張之洞一些什麼呢?“就是為了它而將師傅請過來。”待翁同龢看完折子後,光緒說,“師傅看這事宜如何處置為好?”翁同龢放下折子,取下老花鏡,嘴唇緊閉,麵容端肅。光緒盯著師傅這副神態,突然之間,似乎發覺師傅已經衰老了。師傅今年才六十三歲,頭發胡須便全部白完了,胖胖的麵孔上長滿大塊大塊的老年斑,身體臃腫,步履龍鐘,一切神態都仿佛古稀之年的老人。光緒知他無子,心裡想:莫非是為此事而憂愁成這個樣子?一絲憐憫之情油然而生。本想和他聊聊家常,勸慰勸慰,但光緒平日知道師傅端莊嚴肅,輕易不言瑣事,更何況今日請他過來是商討參折的大事,更不宜以彆事分心,隻得在心裡歎了一口氣,打消這個念頭。思索好長一會子,翁同龢終於開口:“老臣為皇上有徐致祥這樣的骨鯁之臣而賀喜。”猶如先前聽師傅授讀一樣,光緒瞪著兩隻雖神采不足卻也清純可愛的眼睛,凝視著師傅,聽著他那夾雜點江南口音的北京話。師傅說話總是不疾不徐,和藹清晰,光緒很喜歡聽。“張之洞曆任史官學政,外放巡撫,擢升總督,朝廷對他的恩眷之隆,依畀之盛,可謂少有人能及。外放這些年來,張之洞雖實心做過不少好事,卻也辦了不少有損朝廷威儀的荒唐事。”翁同龢打開茶蓋,一股清香沁出水麵,他淺淺地呷了一口,繼續說下去:“老臣常聽人說起張之洞的閒話,如在山西時率性提拔官員,擅自派兵丁下鄉以拔罌粟為名騷擾百姓。尤其在粵督任上擅開闈姓賭,以官府名義將朝廷掄才大典與市井無賴的賭博連在一起。辱沒朝廷,斯文掃地,再無過於此事。一個總督居然可以為了幾個錢,做出這等事來,實不可思議。那時我就想上折彈劾,隻是因為越南戰事未了,為大局著想,隻得隱忍下來。”所謂“為大局著想”是翁同龢臨時想起的托辭。其實,翁同龢之所以沒有上折參劾,是因為顧及著慈禧太後。他知道這些年張之洞的飛黃騰達,無非是因為慈禧恩寵器重的緣故。從晉撫擢升粵督,完全是慈禧對張之洞的格外重用。慈禧正要用他捍衛國門,你卻去參劾他,老太太能高興嗎?一旦犯了老太太的虎威,你能有舒心日子過嗎?何況那時他剛從軍機處被攆出來,正冷著哩!其次他也顧及著醇王,他知道醇王一直是支持張之洞的。第三他也顧及著張之萬。張之萬四朝老臣,眼下正受著寵信,協辦大學士兼工部尚書,又新進了軍機處,成為名副其實的宰相,得罪了這個老頭子,也不是件好事。就這樣,書生出身的翁同龢雖對張之洞褻瀆斯文甚為仇恨,卻隱忍不敢發。現在太後歸政住頤和園,醇王也已去世兩年多,張之萬老邁多病很少過問軍機處的事,更重要的是自己一手授讀的皇上已親政幾年了,一句話,今非昔比了。翁同龢認為,應該通過皇上的名義更多地推行自己的主張,實現從早年起就樹立的一匡天下的宏偉抱負。“近年來張之洞仗著戰功,驕慢倨傲之心日益嚴重。他在廣東的那些所作所為和到湖北這兩年來大肆興作,好大喜功,老臣多次聽到來自兩廣兩湖人士的議論,老臣心裡也有看法。徐致祥不畏權勢,不惑於假相,敢於上這等參折,確為難能可貴。老臣以為,徐致祥此舉應予支持,此折不能留中而讓它悄沒聲息地淹了。”光緒點點頭,明白了師傅的意思,這與他的想法也大體相符。但他還是有所顧慮:“師傅,張之洞為國家立過大功,又是太後信任的重臣,折子若不留中,又該如何處置為宜呢?”這兩三年間,凡遇軍事外交及大臣升黜調遷這些大事,光緒都要事先跟師傅在毓慶宮密商,這既是他對師傅的極端信任和尊重,也是借此進一步學習為政之道。在這一方麵,光緒遠勝他的堂兄同治。同治皇帝載淳酷肖其母,在上書房讀書期間便不安於書卷,時常偷偷外出冶遊,親政後更是擺出一副天子架勢,不但李鴻藻、翁同毹這些師傅的話不再對他起作用,甚至連自己生母慈禧的話他也陽奉陰違。親政不久,轟動全國的就地處決安得海的聖旨就是由他親手頒發的。載淳十九歲上死去,帝王事業還剛剛起步。倘若天假他幾十年,或許可以成就一番可圈可點的帝業,也或許會是個剛愎自用、將天下蒼生當作手中玩物的暴君。與秉賦剛烈的同治相比,性格懦弱的光緒這種謙遜穩重的態度很令翁同龢滿意。他常常會將自己的兩個皇帝學生作些比較,儘管光緒有不及同治之處,但整體來說要好得多,翁同龢對光緒寄予著極大的希望。因此,每九九藏書網探討一件事時,他都會有意識地對之作詳儘的剖析,以便使年輕的皇帝,通過對一樁樁具體事情的分析,逐漸掌握處理軍國大事的技巧,提高辦事的能力,早日成熟起來,做一個有大作為的英明天子。眼下,這道參劾又是一個極有代表性的例子,翁同龢清了清有點老化的喉嗓,耐心地對著光緒說:“皇上處事的穩重態度,老臣心裡很是欣慰。皇上居九五之尊,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亡國,所以深沉穩重,自古以來便是人君的第一等好品質。皇上正在朝這個方向努力,老臣歡喜無極。”這一番話,是兩朝帝師翁同龢在上書房幾十個春秋裡常常說的話。這就是循循善誘,啟沃帝心。“皇上深沉穩重,固然是第一等品質,但不等於該辦的事不辦。皇上仁厚慈愛,這是大清之福,也是天下臣民之福,此乃為人君之基礎。然為人君者更需有高於臣民的仁慈,方能成就大業。高於百姓之仁慈,謂之大仁大慈,它不以一人一事為考慮,而是懷抱社稷,著眼長久。古人雲‘計利當計天下利,成名宜成萬世名’者,此之謂也。”翁同龢深知自己的學生秉賦懦弱,又備受壓抑,遂先從這裡人手,因人施教。“世事紛亂,人心難測,自古人君,當威臨天下,以嚴厲治國。張之洞受兩朝特達之恩,蒙太後破格簡拔,更應勤於王事,為督撫表率。但他不知檢束,日趨驕慢,荒怠政事,寵信小人,皇上對張之洞非加以抑製不可。”翁同龢端起光緒賞賜的極品龍井,抿了一口,頓覺神誌清朗,於是侃侃說下去:“此時借徐致祥的參折,抑一抑張之洞,老臣以為有三點好處。一可以張皇上君威。皇上親政以來,還沒有處分過二品以上的大員,一些宵小之徒便誤以為皇上一味寬容。此次嚴懲張之洞,可以昭示天下臣工:祖宗之法不可輕慢,朝廷之政不可荒怠,皇上天威不可冒犯。讓大小臣工知道,皇上將秉列祖列宗之誌,勵精圖治,中興大清。”這番話光緒聽了很是舒心。自小起,師傅便叫他以列祖列宗為榜樣,洗刷幾十年來的朝綱疲遝之風氣,但他不知從何處著手,現在尋到了其中的一條:嚴懲大員以示威厲。本來,翁同龢可以順著這個意思說下去,說出下麵的話來:親政之前,朝廷大權在太後手裡,內外臣工並未將皇上看得很重,現在正宜趁機昭示天下,大權已從太後轉到皇上手裡來了,過去受太後恩寵者應趕快改換過來,投到皇上的門下,才有將來的錦繡前途。但這些話他不能說。恪守以孝治天下的儒家信徒翁同龢,深知不宜這樣開導皇上,以令皇上生出不孝之心,做出不孝之事,何況太後對他本人及他翁氏家族一向也是恩德深重的。二來他也不敢這樣說,太後最忌諱有人在她和皇上之間說什麼。當年同治是她的親生兒子,她尚且時時提防,有好幾個臣子就以“離間骨肉”的罪名遭到重懲。何況光緒並不是她的親生,她豈不防範更嚴?出入宮中幾十年的翁同龢,十分清楚宮闈內部的爭權奪勢,遠比外間來得神秘而殘酷。說不定這毓慶宮裡就置有太後的耳目,萬一有什麼風聲傳到她耳中,那還得了!翁同龢說到這裡,立即轉彎:“這第二,可以挽救張之洞。張之洞有學問才乾,也會做事,朝廷不願意看到他自己毀了自己。皇上趁早敲敲他發熱的腦袋,讓他改邪歸正,今後還可以為朝廷辦事。第三,皇上此舉,也是對徐致祥的鼓舞。扶持正氣,遏製邪道,曆來為人君者的本職。獎勵什麼,懲處什麼,這是引導社會風尚的最好方法。參劾張之洞這樣的人,皇上都支持,還有誰不能參劾?史官言官們必定會額手稱頌,高歌皇上聖明,今後他們上疏糾謬就更有興致了。”“翁師傅,是不是叫禦史台派幾個禦史微服到兩廣和武昌去私訪,查實徐致祥折子裡說的事?或是朕派兩個欽差到南邊去,以示朝廷對此事的重視?抑或乾脆讓內閣擬一道旨,叫張之洞來京陛見,要他向朕當麵說清這些事?”“皇上天縱睿智,一時間便有了三種處理方法,而且都在可行之列,老臣心裡真是高興呀!”翁同龢這句話不全是客套,他是從心裡希望光緒有能力,有才乾,因為這中間有他的不可抹殺的一份功勞在內。“隻是,還可以有彆的更為安帖的辦法,容老臣細細地想一想。”翁同龢凝神望著那隻精致的景德鎮官窯中的神品茶碗,思索片刻說,“禦史微服私訪好是好,但時下禦史台沒有幾個腳踏實地的人,大多為輕率躁動、沽名釣譽之輩,老臣一時真的還想不出可以派出京師辦這等大事的人。欽差當然也可派,但影響太大,除非大的命案、盜案或謀逆之案,一般通常不派,為的是免去眾口囂騰、人言嘖嘖,不成事反而壞了事。讓張之洞進京陛見也可,但湖廣重鎮,兩三個月裡沒有總督在位也不合適。譚繼洵庸懦,做鄂撫都已吃力,署理湖督更是難以勝任。老臣想,此事可密諭兩廣總督李瀚章和兩江總督劉坤一。命李瀚章就地查清張之洞在廣州的事,劉坤一派員去武昌查出張之洞在湖廣的事。李瀚章和劉坤一都是文宗爺簡拔的老臣,忠於朝廷,赤心任事,他們兩人是張之洞的前輩,即便此事今後讓張之洞知道了,他也不可能對他們怎樣。”六十三歲的狀元師傅對著二十一歲的皇帝學生,在傳授為政之道時,使用了他慣常的表裡不一的方式——在堂堂正正的言辭背後隱藏著他的真實意圖:借鐘馗打鬼。翁同龢很想就徐致祥參劾之際將張之洞整下去,但又不能留下痕跡,此事需借彆人的手來打倒張之洞。他知道,張之洞在朝廷重臣中有好些個對頭,第一個便是李鴻章,這是過去張做清流時所結下的宿怨;儘管李母八十壽辰時張有壽文,今年李本人晉七十張也有壽文,但這隻是虛與委蛇,不是真心。李瀚章作為李鴻章的親哥哥,一向對自己的二弟馬首是瞻,二弟的對頭也是他的對頭,用他來對付張,豈不是絕好的借刀殺人?光緒七年,張之洞上疏參劾過劉坤一,彼此之間一定結下了怨仇。現在用劉坤一來查張之洞在湖北的表現,豈不是又借了一把殺張的刀子?翁同龢深以自己老辣的為政手腕而得意,但他既不將自己的真實意圖挑明,也對自己這種口是心非表裡不一的作法沒有絲毫的內疚,他認為這樣做都是對的,都無可指摘。對於皇上,必須用聖賢之道、周孔之禮,用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論說,引導他走堯舜文武的正路,至於那些隻可做不可說。隻可權不可經的策術手腕,即屬於權謀的那一套,他這個做師傅的絕對不能說,隻能讓他從曆代史冊中去揣摸,從實際政務中去領悟,能達到哪種地步,這就全靠他的天分和悟性了。光緒接受師傅的建議,模仿鹹豐、慈禧處理奏折的辦法,用指甲在折尾處著力掐了兩下,綿軟的折子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痕跡:這是重要的,即刻要辦的折子,過會兒內奏事處的太監來收拾文書時,會對此類奏折特彆請示如何辦理。“翁師傅,今天請您過來,就為這事,現在您可以再去忙彆的事了。”說罷,像往常一樣地站起身來,親自送師傅出書房門。翁同龢對皇上這種不忘師恩、優禮有加的表現,發自內心地感激。他趕忙起身告辭。見皇上麵容憔悴,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皇上,您一天到晚太累了,要多休息保重。這不隻是為了您一人,而是為了祖宗傳下來的基業,為天下億萬臣民。”翁同龢情動於中,不由得語聲哽咽起來。光緒頗為感動,拉著師傅的手說:“朕會知道愛惜身體的,師傅放心,倒是師傅年歲大了,要多多保重。”正是初秋天氣,光緒已穿上薄薄的絲棉夾襖,手卻還是冷的。“皇上,夜晚讀書不要太晚,要早點安歇。對皇後、嬪妃要多施恩澤,皇上不僅得為太祖太宗延續子孫,還得為穆宗皇帝接繼香火,擔子重著哩!”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慈禧在立載遊為皇帝的懿旨中就講明載遊承繼文宗顯皇帝大統,並為穆宗毅皇帝繼嗣。光緒未來的皇子將兼祧同治和光緒,故而多多益善。可是光緒大婚三年多了,身邊有一後二妃四嬪七個女人,卻未見一個女人懷有身孕,包括慈禧在內所有王公親貴,都在關注著這樁大事。二十一歲,不算太年輕,當年順治、康熙都是十四五歲時便誕育皇子了。大婚三年,不算太短,後妃七人,不算太少,至今沒有阿哥、公主,看來是皇上本人身體欠佳。從小看著皇上長大對皇上懷有一種父子之情的翁同龢,更比旁人多一層焦慮。他從自己青壯年時期常服用的十幾味藥中,請高明郎中精選五味釀成一味藥丸,名曰蛤鹿冷香丸,將蛤蚧、牡蠣、蠑螈、海馬、鹿鞭碾成粉末,以杏花村百年陳釀調和。此藥曾送給十個婚後多年不育的男子吃過,其中有七人的太太已懷孕,證明這種藥有奇效。翁同龢以極為嚴肅的神態,極為真摯的語調將此事告訴光緒,最後以不容分辯的口氣說:“老臣明天就親自帶二十顆蛤鹿冷香丸來,皇上早晚各服兩顆,一個月後可見效果。堅持服三個月,後妃們必定會早懷龍子。”望著翁同龢雙眼中流露出的慈父般關愛,光緒渾身上下蕩漾著熱流。他點點頭,以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