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為獲取賑災款被貪汙的真憑實據 閻敬銘出了一個好主意(1 / 1)

張之洞 唐浩明 4454 字 1個月前

回到太原城的第二天,馬丕瑤便向張之洞稟報,初步清查光緒三年、四年、五年的賑災款項,三年間便有三十餘萬兩銀子對不上數,懷疑是當年主持賑災的藩司葆庚和主要經辦者王定安貪汙中飽了,但苦無確鑿的證據。下一步的清查如何進行,請撫台拿個主意。下午,葆庚也特為過來,說已與祁家說好了,祁家父女都同意,是不是就叫他們父女到撫台衙門來見見麵。馬丕瑤的稟報讓張之洞對葆庚、王定安很是反感。他甚至後悔不該與他們同遊晉祠。張之洞冷冷地說了一句“此事不要再提了”後,便不再理睬葆庚,將葆庚弄得十分沒趣。張之洞為清理庫款事苦苦地思索著。夏天到來時,春蘭帶著唐夫人生的次子仁梃、王夫人生的小姐準兒,以及柴氏帶著燕兒都來到太原。桑治平在緊靠巡撫衙門的一條小街上,賃了幾間房子安置家小。大根夫婦則帶著仁梃和準兒,與張之洞同住衙門後院。從此,早晚冷清的第一衙門,開始有了勃勃生氣。桑治平做了張家的真正西席。仁梃聰明好學,並不要老師多操心,他仍可以分出不少心力來替張之洞辦公事。為張之洞的誠意所感,佩玉也來到太原做準兒的琴師。張之洞甚是高興。準兒活潑伶俐,佩玉喜歡她。佩玉和善親熱,準兒也愛她。兩人很快便相處融洽。近年來,因王夫人的陡然去世,悲寂常常襲擊著張之洞的心,空閒時他思念得最多的便是遠在北京的兒女。長子仁權已成家自立,他較為放心。次子仁梃畢竟是個已有十歲的男孩,學業是其生活中的全部內容,有良師在教導,他也可以放得下心。最讓他牽腸掛肚的便是這個小準兒。嬌弱的女孩,這麼小就失去了母親,這是她人生的最大痛苦,雖有春蘭在生活上予以照顧,但誰去撫慰她那顆受傷的幼小心靈?誰去充當她閨房中的教師呢?張之洞為此而深深地憂慮。現在好了,佩玉來了!她倆似前生有緣似的,彼此親密無問。聽到後院裡不時傳出的佩玉和準兒的歡悅笑聲,張之洞的心裡十分寬慰。這時,一道上諭遞到太原巡撫衙門:戶部尚書著閻敬銘補授。又命張之洞將此諭火速遞到解州書院,督促閻敬銘毋再固辭,速來京履任。張之洞看到這道上諭,心裡歡喜無儘。他首先感到欣喜的是太後畢竟有見識,不像以往隻讓閻敬銘恢複侍郎原職。倘若依舊是從二品待遇,說不定那個倔犟的老頭子仍然會堅辭不受。如此,將令他這個傳旨者十分難堪,兩邊都不好交代。張之洞感激太後給了他很大的麵子。最使張之洞欣慰的是,閻敬銘授的是戶部尚書。山西窮困。銀錢拮據,凡辦大事,都要得到戶部的關照才能行得通。自己過去曾力主閻敬銘出山,這次又傾心接納。這些,老頭子豈能不知?今後又豈能無視?子青老哥所說的靠山,這真是一個天緣湊泊的好靠山!張之洞想到這些,心裡興奮不已。而眼下閻敬銘對清庫一事,也正好能幫得上忙。光緒三年,閻敬銘以工部侍郎的身分,來太原協助巡撫曾國荃賑災。以他的精明老練,必定對當時賑災款的集散,心中有一個大致的脈絡,應該向他請教!說不定藩庫清查之事,靠的正是此老的鼎力相助。他將去解州的重任再次交給桑治平,要他說服閻敬銘取道太原進京,並一路好好陪伴護送前來,他要親自把盞為久蟄荒野的大司農餞行。經過二十餘天的長途跋涉鞍馬勞頓,桑治平一路護送閻敬銘,來到了離太原城隻有七十裡路的榆次縣。除他們二人及閻敬銘的一個遠房侄孫外,同行來到榆次的還有一個人。此人名叫楊深秀,字漪郵,本省聞喜人,今年三十三歲。十年前楊深秀即考中舉人,第二年會試告罷。楊家乃聞喜大戶,家資饒富。楊父遂出錢為兒子捐了一個刑部員外郎。這是個空銜,楊深秀依舊在家中讀書。他向往的是兩榜正途出身。光緒三年,眼見鄉親們受苦受難,楊深秀心中不忍,遂廣開粥廠救濟災民,又拿出巨款來購買藥材,施舍給貧困的病人。楊深秀因此而善名遠播。此時閻敬銘正奉旨賑災,便聘請楊深秀來太原與他共襄大事。楊深秀為人正直又精細。災情嚴重,百姓身處水火之中,山西官場卻有不少人利用權勢,侵吞錢物。楊深秀對此憤恨不已。他和閻敬銘談起此事,閻敬銘也同樣憤恨。得到閻的支持後,楊深秀暗中記下一份詳細賬目,以備他日所需。賑災完畢,閻敬銘離開太原來到解州書院。不久,楊深秀也回原籍繼續讀書。聞喜與解州相鄰,楊深秀時常到解州書院,向閻請教學問。談起官場的腐敗,談起國家的積貧積弱,談起人心的不古,這兩個年紀相差三十餘歲的師生,有許多共同的感慨。桑治平向閻敬銘談起清查局所麵臨的困難,閻敬銘想起了楊深秀,遂邀之一道去太原。楊深秀素慕張之洞大名,欣然同意。傍晚時分,閻敬銘一行剛進城門,便見一個低級官員裝束的人走上前來。桑治平笑道:“郭巡捕,你幾時來的?”郭巡捕說:“前天接到桑先生的信,撫台大人昨天便到了榆次。卑職今天在城門邊恭候一天,終於把你們盼來了。現在就請閻大人和桑先生等一起去縣衙門。”閻敬銘聽說張之洞親來榆次迎接,頗出意外,對桑治平說:“張大人公務繁忙,還這樣客氣,令老朽不安。”桑治平說:“張大人對丹老十分欽佩,若不是公務繁忙,他是要親去解州的。他早就跟我說定了,要我到太穀時給他一封信,不管多忙,他都要親來榆次迎接,以表示他的仰慕之情。”閻敬銘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說話間,不知不覺到了榆次縣衙門口,張之洞帶著羅縣令、何主簿等一班官吏迎上前來。桑治平從中作了介紹。張之洞向閻敬銘作揖道:“久仰丹老聲威,不勝傾慕。”閻敬銘回禮道:“張大人親來榆次相見,愧不敢當。”張之洞說:“丹老四朝元老,中興功臣,之洞未去解州相迎,已是不恭,尚望丹老鑒諒。”說著,又向閻敬銘介紹了榆次縣的一班官員。閻敬銘指著楊深秀說:“這位是聞喜縣楊深秀漪村孝廉,光緒三年協助我在山西辦賑務,是一個仗義疏財極有血性的漢子。”張之洞一聽楊深秀辦過賑務,眼睛一亮,忙問:“楊孝廉是陪同丹老一道進京的嗎?”閻敬銘說:“不是,我特地帶他到太原來見你的。”張之洞轉臉對楊深秀說:“楊孝廉請在太原城多住幾天,鄙人有要事請教。”楊深秀說:“治下久聞大人盛名。大人巡撫三晉,此乃三晉父老之幸,治下願為大人驅馳。”羅縣令笑著招呼:“請丹老、張大人及各位一道入席吧,大家酒席上再暢談。”巡撫駕到縣城,這正是縣令獻殷勤的最好時候。閻敬銘進京去做戶部尚書,下榻此地,也是東道主一個巴結攀援的好機遇。兩件事湊到一起,豈不是天大的好事!羅縣令動員一切力量,清掃道路,打掃驛館,搜集佳肴,準備美酒,足足忙乎了兩天。今晚縣衙門的接風酒席辦得隆重豐盛:一桌主席,三桌陪席,舉凡山西省的好食品全都上了桌,加之滿堂大紅蠟燭,給宴會廳更增添許多熱鬨的氣氛。可是,六十五歲的主客生性儉樸,不習慣山珍海味,再加上旅途勞累,更沒有胃口,他隻抿了兩口酒,動了幾下筷子,便閉口再不吃了。第一陪客也不是個大吃大喝的人。張之洞四十歲以前嗜酒好飲,常常喝醉。四十歲後因身體欠佳,也便節製不再多飲。於是,這場名為招待閻敬銘和張之洞的酒席,便成了榆次縣衙門大小官員們的聚餐。他們在陪席上頻頻舉杯,相互勸飲,大咬大嚼,狼吞虎咽。張之洞看著這個場麵,禁不住雙眉緊鎖。他對羅縣令說,明天要留丹老在榆次住一天,有要事商量,一切應酬全部罷掉,隻需備點粗茶淡飯即可。羅縣令不好違背,隻得答應。第二天上午,張之洞隻身來到閻敬銘下榻的驛館。他要與這位兩度複出的前朝大員,作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張之洞說:“二十年前,胡文忠公譽您為湖北經濟第一人,要我到武昌去拜您為師,求經世濟民的真才實學。怎奈天不假壽於文忠公,此行未果。詎料二十年後,我才得以拜識您,真正是又憾又幸!此番太後將大司農重任交給您,正是眾望所歸,人地兩宜。您一定將再展補天之手,為朝廷廣開財源,造福社稷。明天啟程去太原,我自然當留您在太原多住幾天。隻是省垣人多眼雜,難有這等清靜的環境,故而選擇榆次先與您相見。一則表示遠迎的誠意,二則也想借此地與您促膝懇談。我有許多事要向您請教,請千萬莫嫌魯鈍,看在三晉父老鄉親的麵上,為我開啟茅塞。”閻敬銘麵色凝重地聽完張之洞這番開場白,沉吟良久後說:“文忠公生前曾對老朽說起過撫台,誇獎撫台是他遇到的最聰穎的年輕人,日後前途不可限量。文忠公的確是巨眼識人,撫台今天也做到了他當年的官位了。”“我哪能跟文忠公相比。”張之洞忙說,“文忠公雖說官位隻是湖北巡撫,其實是朝廷的江南柱石。今日的晉撫哪能跟當年的鄂撫相比。”閻敬銘笑著說:“以撫台的天資才望,好好做下去,日後也會是朝廷柱石的。”張之洞說:“謝謝丹老的獎掖。我當儘力而為,但願不負朝廷的信任、丹老的厚望。”閻敬銘原以為清流出身的張之洞,會是滿身的名士氣,卻不料這樣懇切誠摯,於是點了點頭問:“撫台準備跟老朽說點什麼?”張之洞略微停頓一下,說:“朝廷命我承乏三晉,很想為三晉父老做點實事,但卻常有力不從心之感。山西弊病很多,依我看來,主要在三個方麵。一是鄉間廣植罌粟,與莊稼爭地,官吏軍營,多食鴉片,風氣頹廢。二是從省到州縣,吏治腐敗,各級官場,疲遝懶散成風,貪官汙吏,亦為數不少。三是山西土地貧瘠,所產甚少,百姓生計窘困,難以自救,官府收入枯竭,幾乎不能有所興作。”閻敬銘說:“老朽寓居山西多年,對山西弊端多少有所耳聞目睹。撫台方才所說的,均是山西積弊。在解州時常聽士林說,撫台來晉後力圖鏟除弊端,整肅民風。士林都稱讚撫台氣魄宏大。”張之洞說:“不瞞丹老,自到山西以來,我也曾采取過強硬手段,欲求有所作為。比如說在鏟除毒卉禁止吸食鴉片一事上,是不惜動用兵丁,不怕得罪鄉紳的。現在看來是收到了些成效。至於整飭吏治方麵,也想以清查藩庫為缺口,狠狠地煞一下貪汙中飽之風。想必丹老也知道,山西藩庫竟然有三十年未清賬目,這豈不是咄咄怪事!”“我知道。”閻敬銘沉重地說,“藩庫多年不清之事,據我所知,尚不止山西一省。當然,山西三十年不清,確居全國之首位。其他十年八年不清的還有好幾個省份。太後要老朽去做戶部尚書,但老朽即便要去摸清各省目前的庫存銀錢狀況,都很困難,這個戶部尚書如何去做。哎!”閻敬銘說罷,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張之洞聽了閻敬銘的感歎後,突然靈機一動,說:“我在京師做閒官時,也曾聽部院堂官們說,這幾十年來六部數戶部最難掌。軍餉開支大,各省上交又少,不但該交的不交,連彆省的過路錢都攔截。難怪戶部官員甚至說,各省這種行徑類似綠林。”閻敬銘笑著插話:“翰林變綠林,這句話原本是罵李少荃的,後來竟成了名言,廣為流傳套用。”張之洞本想說一句“這是因為像李鴻章那樣變綠林的翰林越來越多的緣故”,想一想閻敬銘和李鴻章是同一經曆的人,這種清流激憤語言不能在他麵前說,於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改口道:“各省都叫苦,都說虧空多,戶部也拿他們沒辦法。剛才丹老您說的,摸清各省目前庫款情況,的確是戶部一件大事。我想,丹老這次進京後,第一把火就燒到這事上,山西將為丹老提供一個範例。”閻敬銘想,這不失為一個好點子。接到進京任戶部尚書的聖旨後,閻敬銘便一直在尋思著:身負賢能之名,數度謝旨不應,如今以六十五歲的高齡履任,天下多少雙眼睛在看著自己呀,倘若屍位素餐,毫無建樹的話,不但辜負了聖恩,也有損自己的清名;倘若要有所建樹,這建樹要立在哪一點上呢?張之洞不愧是個聰明人,他這個點子可謂一箭雙雕:首先是要換取我和戶部的支持,同時也的確是給戶部的一個啟示。好,這樣一件既有利於他,又有利於我,既有利於山西,又有利於朝廷的事,為什麼不支持?閻敬銘舒心一笑說:“張撫台,老朽全力支持你把山西三十年的藩庫賬目料理一清,然後再奏請太後、皇上,要各省都效法山西。撫台需要老朽做點什麼,就明說吧!”張之洞高興地說:“丹老真是個實心做事的人,有您的支持,山西的事情就會好辦得多。不瞞丹老說,一般性的清查庫款,也並不是很難的事。莫說三十年,就是四十年、五十年也不難。我隻須找到一個賬目清楚的年份,從這一年開始,把現存的所有單據都彙集起來,然後一年一年地去做賬。隻要有一批細心有經驗的賬房師爺,花個半年時間就可以重新建立一套賬目來。”張之洞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閻敬銘從這幾句話中,感覺到眼前的這位清流巡撫,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氣概。他心裡想:此人有宰輔之才,若遇天時的話,今後的功業或許不在乃師之下。一個念頭瞬時間在他的腦子裡浮起。“我不隻在於清理藩庫的賬目,更重要的是要借此機會整頓山西官場。”張之洞放下茶杯,神色莊嚴地說,“剛下我說過,山西官場從省到州縣,貪官汙吏不少,而且風聞這個根子就在省城,因為上行下效,才使得三晉吏風更壞。”張之洞說到這裡,壓低了嗓音:“我通過明察暗訪,已知道這個根子便是現任藩司葆庚,葆庚的同夥有冀寧道王定安和陽曲縣令徐時霖。他們在光緒三年賑災時,合夥弄虛作假,貪汙了一筆不少的銀子。我想通過查庫款來查賑災款,通過清查賑災款來查出葆庚的貪汙案,再通過罷葆庚等人來整飭三晉吏風。”閻敬銘斂容說:“撫台剛才說,通過明察暗訪,已知根子是葆庚,還有王定安和徐時霖,是否可以再詳細點告訴老朽此中的嫌疑。”張之洞說:“大同府同知馬丕瑤,是靜瀾中丞臨走時向我推薦的誠實可靠人。我成立清查局,用的就是馬丕瑤。馬丕瑤查了幾個月的庫款,發現葆庚和王定安的不少疑點。另外,衙門裡也接到過無名帖子,帖子上說葆庚、王定安、徐時霖沆瀣一氣,合夥貪汙。我與葆庚相處了一段時期,也覺得他不像個正派人。但現在沒有得到真憑實據,下不了手。何況葆庚是藩台大員,王定安背景不小,更需謹慎從事。”“撫台考慮的是。”閻敬銘慢慢地說,“光緒三年賑災的事,老朽可以詳細地對撫台說說。光緒三年九月,老朽奉旨與曾九帥一起辦理賑災事宜。九帥打仗日久,積勞成疾。江寧克複後即回籍養病。同治四年就有巡撫山西之命,但九帥因病辭謝。第二年正月,因撚寇犯湖北,軍情緊急,九帥不得已奉命任湖北巡撫。但湖北軍務不順,九帥於同治六年十月卸湖北撫篆,再次回籍療屙。這一療便是七年。一直到光緒元年二月,才接任河東道總督。到次年八月,改授山西巡撫。九帥又請假回籍。直到光緒三年二月,才從長沙啟程,四月底到太原接篆視事。”閻敬銘拿起他從解州帶出的老葵扇,隨手扇了兩下。張之洞邊聽邊想,閻敬銘為何要費這大的口舌敘述曾國荃打下江寧後直到再度出任晉撫的這大段過程?是想告訴我曾國荃這十多年來一直多病,精力不濟,故而造成山西吏治的疲遝?是的,閻敬銘畢竟和曾氏兄弟有一番共同戰鬥的經曆,他是借此來擺脫曾國荃的責任。張之洞說:“曾九帥戎馬倥傯十多年,為朝廷立了大功,自己卻落了一身病。丹老當年也為平長毛、撚寇吃了不少苦頭。”“王命在身,不得不帶病驅馳。自古良將,有幾個安逸的。”閻敬銘邊說邊搖著葵扇。張之洞明白了,大敘曾國荃的經曆,不但有為老九開脫之意,也有為自己表功的一層意思暗寓其間。閻敬銘停止搖扇,繼續說:“光緒三年,山西大旱,在這之前已乾旱了一年,連續兩年旱災,把山西鬨苦了。怎麼個苦法,我不多說,隻背兩句當年老朽和九帥會銜上奏的幾句話給你聽聽。”閻敬銘微閉著眼睛,回憶著。一會兒他睜開兩隻略顯昏花的老眼,背道:“古稱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今日晉省災荒,或父子而相食,或骨肉以析骸,所在皆有,莫之能禁,豈非人倫之變哉!”張之洞的心像被利刃刺進似的慘痛著。“易子而食,析骸而爨”這樣的字眼,少年時常在書上見過,但總不大相信,懷疑是文人誇大了。沒有想到,就在自己的治下,就在五年前的這塊土地上,就活生生地出現過。那是怎樣的慘絕人寰啊!二人相對無言,驛館裡的氣氛仿佛凝固了似的。過了好久,閻敬銘才開口:“要說大旱兩年便慘象如此,原本也不至於。這一則是山西太窮,即便豐年,老百姓也隻能半饑半飽,何況災荒。更主要的是罌粟苗害的。山西農人貪圖眼前利益,廢莊稼而種罌粟,家中多年來已不貯存糧食了,州縣倉庫也無糧可貯。山西山多路陡,運載不便。旱災來時,拿著銅板卻買不到豆麥,隻有活活等死。”“所以罌粟苗非鏟除不可!”張之洞憤憤地說。“是的,撫台此舉功德無量。”閻敬銘讚許一句後,繼續說下去,“當時我對九帥說,發錢尚在其次,首務是去外省辦糧,並奏請朝廷命江南各省以糧代銀,速運山西救急。一年下來,共賑災民三百四十萬,用銀一千三百萬兩,用糧一百六十萬石。”張之洞插話:“山西一千一百萬人口,受賑人三成以上。全省地丁銀一年才不過三百萬兩,用銀達千萬之多。丹老於三晉父老的功德,真山高海深!”“撫台這話,老朽擔當不起。”閻敬銘笑道。這話顯然令老頭子發自內心的高興。他神態怡然地說,“這首先是朝廷的恩德,再是各省的捐助,三是山西多數官紳的合力共濟。若老朽一人,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無計可施呀!”“丹老。”張之洞問,“據說當年山西紳商兩界捐款不少,您還記得這筆款子的大致數目嗎?”“這就是我要對撫台細說的一件重要的事情。當年九帥定下的救急之策,功莫大焉,弊也莫大焉。”閻敬銘習慣性地拿起老葵扇,輕輕地慢慢地搖著,好半天才開口:“湘軍初起時,籌餉是第一樁頭痛的事,曾文正公效法前朝舊事,請求朝廷發空白虛銜執照和空白功牌,用以獎勵捐款的士紳。早期湘軍的糧餉,主要靠的就是這條來路。”張之洞知道,這種方法自古以來便有過。虛銜執照,即視捐款數量大小,相應地授一個品銜,贈一套官服翎領,遇到喜慶典禮宴會時,可以穿這套官服擺擺臉麵,但沒有實職實權。這種交換可以滿足許多有錢人的做官虛榮心。通常情況,這個權限在朝廷,執照上的名字由朝廷填寫頒下。曾國藩請求朝廷頒空白執照,名字由他填寫,則是把朝廷的這個權力攬到了自己的手裡。相對於虛銜執照來說,功牌則低一等。它是立功的記錄牌。兵士打仗立了功,視功勞大小發一枚相應的功牌,積到一定時候便可升官。沒有上前線打仗的人,用捐錢的方式也可得功牌。有了功牌便有了榮譽,在地方上有許多好處。這種廣開名路的做法,的確在曆史上曾為應急起過不少作用。“九帥把它移到山西來。他向朝廷請來空白虛銜執照和空白功牌各二千張,又將這四千張牌照的填寫權完全交給藩司葆庚,自己全不過問,而弊病也就出在這裡。”開始說到關鍵處了,張之洞雙目炯炯地注視著這位經曆不凡的老頭子,要把他的一字一句都記在心裡。“不論是執照和功牌,都有正本副本各一份。正本發給捐款人,副本留在官府存檔,以備查詢。若秉公辦事,則正本副本完全一致,即捐銀數量、授銜品級或軍功品級兩份上所填相吻合。心存貪汙的話,則兩份所填的就不會吻合。捐款人手裡的正本填的銀兩是實數,存檔的副本上填的則少些,這中間的差數便為填寫者貪汙了。另外,還有的人捐錢少,不足以發執照或功牌,或有的人雖捐了錢但不要牌照,這些銀錢也可以被執事人中飽而不露痕跡。這些手腕,即使在當時也難以盤查,事過多年,再查就更困難了。”張之洞聽到這裡,心裡冷了一下:是的,如何去找呢?這不還是沒有真憑實據嗎?“有句古話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真要下決心去查,也不是毫無辦法的,隻是不知撫台真的下了這個決心沒有?”閻敬銘兩跟逼視著張之洞。“請丹老放心,這個決心,我半年前就下了。”“張撫台,官場上的事都是互相牽連著的,查一件事就會牽連到多件事,查一個人就會牽連到一批人,今後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事出來,甚至會帶來極不利的後果。這些你都想過沒有?”張之洞堅定地說:“丹老,您不要為我顧慮太多。我為人向來不存畏憚之心,也從不會向邪惡低頭。牽出多少事就辦多少事,牽連多少人就查多少人。”閻敬銘淡淡地笑了兩下,說:“張撫台,你這種氣概,老朽很是佩服。但老朽不能不實話告訴你,你這種氣概用之於京師做言官可以,用之於山西做巡撫則不行。”“為何?”張之洞望著閻敬銘,懇切地說,“請丹老教我。”“張撫台,你初為封疆大吏,尚不知地方官員的究竟。若是拿聖人的教誨、朝廷的律令來嚴格度量這些知府、知縣,可謂沒有一個合格的。故看一個官員的賢否,隻能視其大節而遺其小過。所以,做巡撫的切不可存牽連多少人就辦多少人的心思。抓住為頭的,懲辦幾個罪大的幫凶就行了。若全都處罰,誰來為你辦事?若他們抱成一團與你作對,你又如何在這個省裡呆得下去?故而我勸你,你清藩庫,就清賑災這件事好了;你要參劾,就隻參劾葆庚、王定安等幾個民憤極大的人好了。”閻敬銘這番話,說得張之洞直點頭,連忙說:“丹老說得有理。古人雲水至清無魚,人至察無徒,這話過去也讀過,道理也懂,真正辦起事來又不記得了。”“撫台是明白人,老朽隻要稍微點一下就行了。”閻敬銘笑道,“葆庚這人貪財好貨,我在光緒三年時便有所覺察。王定安貪婪陰鷙,在山西官場士林中口碑極不好。撫台要借他們二人來整肅山西吏治,這點老朽是完全讚同的。二人皆司道大員,官位高,影響大。端出他們來,不隻是震驚山西一省,也可儆戒十八省貪官汙吏。”“我想的正是如此。不瞞丹老,我來到山西後給朝廷的謝恩折上就寫著‘不忘經營八表’,有人攻訐我,說我有野心,不安於做一個巡撫,覬覦宰相之位。他們不知我的苦心,我是想借山西這塊地方為全國立一個榜樣。”“張撫台,這就是俗話所說的,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呀!”說罷哈哈一笑。張之洞也哈哈大笑:“丹老說得好,說得好!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張撫台,老朽幫你出一個主意,說不定可以弄出一點真憑實據。”開始接觸到要害了,張之洞忙止住笑,將頭傾向前去恭聽。“你立即將所有光緒三年發出的執照和功牌副本調出來,選出其中捐款數量較大的二三十張,然後再派人逐個登門,請他們拿出正本來,兩相對照,證據就出來了。”這真是個好主意!張之洞不由得從心裡佩服閻敬銘的老辣。他興奮地拿過葵扇,一邊幫閻敬銘扇風,一邊說:“謝謝丹老的指點。”“還有,我給你帶來的楊深秀,他當年曾協助我辦了一段時期的賑務,後來被徐時霖要去。楊深秀懷疑徐時霖手腳不乾淨,曾悄悄地記下了一筆賬目。這筆賬目也可供你參考。”“太謝謝了!”張之洞高興地起身,對閻敬銘說:“您剛才說的這兩點,對山西藩庫的清理大有裨益。說了一個上午的話,我陪您到庭院裡走走。吃過午飯後,我再向您請教。”“張撫台,你饒饒我這個老頭子吧!”張之洞愕然望著眼前這個滿身土氣的大司農,不知此話中的意思。“你才四十多歲,年富力強,老朽今年六十有五了,如何能奉陪得起!吃過午飯後你讓我好好歇息歇息。晚上,我還有重要話對你說哩!”張之洞這才明白過來,他懷著歉意地說:“隻怪我求治心切,把丹老當成金剛羅漢看了。好,下午請好好休息,晚上我再來竭誠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