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1 / 1)

尼曼朝著年輕的女人走了幾步。她本能地往後退,但是卻勇敢、傲慢地抬起目光。“我很願意跟你交談,法妮。但是請你永遠不要跟我談論這個,也不要談論那天我失去了什麼。”他的對話者低下眼睛,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明白了。”“不,你不明白,就是你的運氣。”流動的河水濺打在他背上。尼曼向警隊借了一雙步行鞋,現在正在峭壁的天然台階上行走,相對於攀爬來說,這輕鬆多了。爬到斷層的位置,警官開始觀察屍體被發現的凹縫。他戴著特氟龍纖維手套,仔細看著岩壁和周圍,在岩牆上找尋著射釘可能留下的痕跡。石頭上有些洞。裹挾著冰水滴的風拍打著他的臉,但尼曼喜歡這種感覺。儘管環境惡劣,但來到小湖邊,他感到很充實。凶手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選擇這個地方的:這裡安靜、幽謐,沒有汙濁,沒有騷擾。玉一樣靜潤的水帶給暴力的靈魂一種平和。警長什麼也沒找到。他在凹縫周圍繼續搜尋,沒有射釘的痕跡。他單膝跪在凹縫邊,觸摸洞穴的內壁。突然,手指碰到一個清晰分明的小孔,就在洞穴上緣的中間。警長想到了法妮·費雷拉。她說得對,凶手可能是裝備上射釘和滑輪,在體重上玩了點小伎倆,將屍體吊起來的。他將手臂伸進洞裡,又摸了摸,總共發現三個螺紋切口小洞,約二十厘米深,排成三角形——射釘留下的三個印記是用來固定滑輪的。犯罪情形慢慢還原了。雷米·高約瓦是在遠足的時候遭遇襲擊的。在那偏僻的高山上,凶手把他綁起來,折磨他,毀傷他的肢體,直至把他殺害。然後借助受害者的屍體,自己下到山穀裡。怎麼做的呢?尼曼向下十五米低處看去,那裡,河水凝滯成一麵漆一樣的鏡子。順著激流,凶手說不定是借助劃艇類的小船,從河上過來的。可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呢?為什麼不把屍體直接拋棄在案發現場?警長小心翼翼地爬下峭壁。到了地麵,脫掉手套,轉身背向岩壁,這觀察著斷層投射在平滑水麵上的倒影。他確信:這裡是一處聖地,安靜、純潔,這可能正是凶手選擇這裡的原因。掌握所有這些情況後,警長認定,他要找的凶手是一個公認的登山運動員。尼曼的車上配備著一個高頻指令發送器,但是這位警官從來不用。對於機密的溝通,他用它的次數不會多於用手機,但是手機又不那麼謹慎安全。事實上,多年來,他較常用尋呼機,一種無線電信號接收器。標記和模式他會經常變換,沒有人能截取到這種隻靠密碼運行的信號係統,這是從巴黎毒販那裡學來的竅門。警長將號碼和密碼給了於斯諾、巴納和維蒙。上車後,他從口袋裡掏出小盒子似的發射器,在鍵盤上按著。沒有留言。他發動車,回到大學。現在是早上十一點,稀疏的人影穿過青翠的廣場。幾個學生在體育館跑道上跑步,相對於混凝土建築樓群,體育館略顯偏僻。警長走上一條橫穿的路,又徑直朝主樓方向開去。這個巨型地堡有六百米長,八層樓高。他停下車,查看平麵圖。除圖書館外,這個巨大的建築內還包括醫學和物理科學的階梯教室。樓層裡大多是授課教室,最高層是寄宿生房間。校園警衛用紅筆標記了雷米·高約瓦和他妻子的公寓號碼。皮埃爾·尼曼走過圖書館大門,進入建築大廳:這是一個單獨廳室,寬大的玻璃窗戶提供采光。牆上繪有逼真的壁畫,在晨光中閃爍。離那兒幾百米遠的地方,大廳儘頭好似消失在彌漫著一種礦物粉塵的黑暗裡。這個地方有點斯大林式建築的風格——與巴黎大學那明亮的大理石和棕色木頭所營造的氛圍完全不同。這隻是尼曼的假想,他其實從沒有踏進過大學校門,不管是巴黎的還是其他地方的。他走上一個花崗岩台階的懸梯,樓梯的每一階都像發夾一樣呈發射狀,被垂直薄板分割開來。這些都是建築師的奇思妙想,剩下的都是一樣繁複的風格。一半氖光燈沒有開,尼曼在黑暗與光明間交替著穿行。最後,他來到一個狹窄的廊道裡,旁邊嵌著一些小門。他穿梭在這昏暗的小道——所有的燈都滅了——尋找著34號房,高約瓦的公寓。門虛掩著。警長用兩根手指,推了推薄薄的膠合板隔門。迎接他的是一陣寂靜和幽暗。尼曼站在前廳,上方的燈管橫穿過狹窄的走道。借著微弱的亮光,警官可以觀察掛在牆上的相框,都是些黑白照片,好像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一些精力充沛的奧林匹克運動員,用一種呆板的得意,腳後跟點地,朝天空揮舞著手臂。他們的臉龐、身形和姿勢都散發出一種令人擔憂的完美,一種冷冰冰的非人的純粹。尼曼想到了大學的建築:所有這些都形成了一個協調一致的整體,但沒法令人產生崇敬感。這些相框下麵,他看到幾張雷米·高約瓦的肖像照。他拿下來,細細觀看。受害者年輕英俊,麵帶微笑,留著短發,輪廓僵硬。他的目光中閃爍著一種特彆警戒的光芒。“你是誰?”尼曼轉過頭。一個女人的身影蒙在雨衣裡,呈現在走道儘頭。警官走近。她應該也是二十五歲以下,光亮的中長發襯著瘦削、凹陷的臉龐,蒼白的臉凸顯出眼睛周圍的黑眼圈。她的臉部輪廓骨感而精致。這個女人的美麗隻有在突發意外時才會顯現,好像是在表達不滿的第一印象。“我是皮埃爾·尼曼,”他說道,“警察。”“你沒有敲門就進來了?”“抱歉,門是虛掩的。您是雷米·高約瓦的妻子嗎?”女人沒有回答,奪過尼曼手中的相框,重新掛到牆上調整好。接著,她脫去雨衣,走到左邊的房間裡。尼曼偷偷摸摸地,從舊套頭衫的縫隙中,隱約看到白色、瘦削的胸脯。他打了個哆嗦。“進來。”女人勉強說道。尼曼發現,這是一個狹窄的客廳,精心的裝飾莊嚴樸素。牆上掛著一些現代繪畫,勻稱的線條、鮮明的色彩,還有些讓人無法理解的東西。不經意間,一個細節使尼曼產生強烈印象:這個房間彌漫著一股強烈的化學氣味——膠水的味道。高約瓦家最近剛剛貼過新的壁紙。這個細節抓住了他的心。他第一次顫抖了,想到這對夫妻破滅的生活,想到他們的幸福化為灰燼,這個女人內心深處該充滿怎樣的悲傷。他用沉重的語調說:“夫人,我來自巴黎。是預審調查法官派來的,支援您丈夫的死亡調查。我……”“你有線索嗎?”警官看著她,突然有想摔碎某件東西的欲望,比如一個窗玻璃,隨便什麼。這個女人悲傷地麻木了,對警察也有敵視。“目前,我們什麼都沒有發現。”他承認道,“但是我很希望調查能……”“提你的問題吧。”尼曼坐在組合沙發上,麵對著那個女人。她選了張小椅子坐下,像是刻意保持距離。為了不失態,他摸索了幾秒鐘,抓來一個靠枕。“我過您的證詞。”他又說道,“我隻想再了解些補充信息。這個地區,有很多人遠足,是不是?”“您認為蓋儂還有什麼消遣嗎?大家都會徒步旅行、登山。”“其他遠足者知道雷米的路線嗎?”“不會,他從來不說。他選擇屬於自己的路線……”“他會做些簡單的散步或是跑步嗎?”“看情況。星期六,雷米會步行外出,不帶器材爬到近兩千米的高度。”尼曼頓了頓,接著直入問題要害:“您丈夫有敵人嗎?”“沒有。”這個回答含糊的語氣促使他提起另外一個問題,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他有朋友嗎?”“也沒有,雷米是個孤僻的人。”“他和學生保持著什麼樣的關係,那些常去圖書館的學生?”“他和他們的接觸僅限於借書卡。”“最近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嗎?”女人不做聲了。尼曼追問道:“您丈夫會特彆神經質、緊張嗎?”“不。”“跟我說說您丈夫父親失蹤的事情。”蘇菲·高約瓦抬起眼睛。瞳孔顏色灰暗,但是睫毛和眉毛很好看。她簡單地聳了聳肩。“他1993年死於雪崩。那時,我們還沒有結婚。關於這個,我知道的不多,雷米從來不跟我說。你到底想怎麼樣?”警察保持沉默,看著家具擺放整齊的小客廳。他很了解這樣的地方。他知道,這兒不僅有他和蘇菲·高約瓦兩個人,關於死者的記憶也還在空氣中飄蕩,好像他的靈魂正在隔壁房間某個地方整理箱子。警長指了指牆上的畫說:“您丈夫不在這裡保存書籍嗎?”“為什麼要保存?他整天都在圖書館工作。”“他也是在那邊準備論文嗎?”女人微微點頭承認。尼曼不停地觀察這張美麗生硬的臉。他很驚訝,自己在不到一個小時之內,就碰到兩個如此有魅力的女人。“他的論文是關於什麼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不是很學術。”蘇菲·高約瓦表現出輕蔑的神情說:“他的論文講了比賽和神靈的關係,從身體到思想。他研究阿特龍的神話,就是用自己超出極限的力量,維護地球繁榮的那個原始人。”“抱歉,”尼曼歎了口氣,“我對哲學問題不是很了解……這跟走道裡的照片有關係嗎?”“有,也沒有。那些都是萊妮·裡芬斯塔爾電影的底片副本,關於1938年柏林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這些照片真令人印象深刻。”“雷米說,基於身體和思想的聯合、體能測驗和哲學表達,這些比賽與奧林匹亞運動會有著驚人的巧合。真是這樣的話,就涉及到納粹思想,不是嗎?”“我丈夫不在乎表達思想的本性。他隻熱衷於這樣一種融合:思想和力量、精神和肉體。”尼曼對這種費解的哲學毫不理解。女人突然欠了欠身,粗暴地說:“為什麼派你來這兒?為什麼是像你一樣的男人?”尼曼忽視這個評語的攻擊性,審問的時候,他也總是用相同的方法來萊妮·裡芬斯塔爾(Leni Riefenstahl),德國著名女導演,1934年受希特勒委托,為國社黨1934年紐倫堡軍事閱兵拍攝紀錄片《意誌的勝利》,獲威尼斯影展金獎。1938年拍攝了柏林奧運會的著名紀錄片《奧林匹亞》。由於為希特勒拍攝多部納粹政策紀錄片而備受爭議,戰後逐漸轉為攝影師,其攝影技法和美學成就對後世產生深遠影響。應對:建立在恫嚇之上的無情、冷漠。當你是一名警察,特彆是當你要保持氣魄的時候,感情用事或心煩氣躁都是沒用的。他用蠻橫的語氣問道:“依您看,有沒有誰對您丈夫懷恨在心?”“你在胡說些什麼?”她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沒有看到屍體嗎?你難道不知道是一個變態殺人狂殺了我丈夫嗎?不清楚雷米是被一個瘋子襲擊的嗎?是一個不正常的人瘋狂追擊他,把他打倒,折磨他直到最後嗎?”警官深吸了口氣。其實,他正在想那個死去的沉默寡言的圖書管理員,想這個充滿攻擊性的女人。真是一對讓人血液凝固的夫妻。他質問道:“您的家庭和睦嗎?”“你有什麼毛病?”“請您回答。”“我是嫌疑人嗎?”“您很清楚您不是。拜托,回答我。”年輕女人瞥了下他說:“你還想知道我們每周親熱幾次嗎?”尼曼感到脖子上起了雞皮疙瘩。“請合作,夫人。我隻是在做我的工作。”“請出去,臭條子。”她的牙齒不白,但嘴唇的輪廓令人陶醉。尼曼盯著她,輪廓鮮明的顴骨、眉毛,那張嘴透過暗淡蒼白的臉頰閃耀著。麵頰的光澤、眼睛的顏色,所有關於光線和聲音的幻想都不重要,美麗隻關乎線條、輪廓、不朽的純潔。警官頓住了。“出去!”女人吼道。“最後一個問題。雷米一直在大學生活,他什麼時候服兵役的?”蘇菲·高約瓦呆住了,對於這個問題顯得很窘迫。她抱緊手臂,好像身體內部突然升起一陣寒冷。“他沒服役。”“被淘汰了?”她點點頭承認:“什麼原因?”女人的眼睛又重新盯著警官說:“你到底想找什麼?”“什麼原因?”“精神病,我想。”“他遭受著精神上的困擾嗎?”“你從哪兒冒出來的?每個人都會因為一些精神上的原因服不了役,這說明不了什麼。你如果裝病,說些瘋話,你就被淘汰了。”尼曼沒再說什麼,他整個身心卻想表達一種隱約的不讚同。女人突然輕蔑地打量著他刷子似的發型、古板的打扮。她的嘴唇撇了撇,露出厭惡的表情說:“上帝啊,你快滾吧!”他站起身,低聲咕噥道:“我會走的。但是我想讓您知道一件事。”“什麼事?”她說道。“不管這會不會讓您感到不快……就是我這樣的人在抓凶手,就是我這樣的人在幫您丈夫報仇。”女人的神情僵化了幾秒鐘,下巴緊蹙,然後啜泣起來。尼曼轉過身來:“我會抓住他的。”他說。在門口,他輕叩著牆,從肩膀上扔過去一句話:“上帝啊,我向你保證,我會抓住殺了您丈夫的狗娘養的。”外麵,銀色的光照在他臉上,黑色斑點在他眼瞼下跳動著。尼曼猶豫了幾秒鐘。他儘量平靜地走向車子,然而,昏暗的光暈漸漸變成女人的臉:棕發的法妮·費雷拉,金發的蘇菲·高約瓦,兩個強勢、智慧、咄咄逼人的女人,兩個他也許永遠不會擁入懷中的女人。他重重地踢了一腳固定在柱台的垃坡鐵桶,然後下意識地看了看尋日於機。屏幕閃個不停,法醫完成了解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