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巷說百物語 京極夏彥 2526 字 1個月前

柳屋吉兵衛與八重的婚宴盛大莊嚴,進行得非常順利。原先吉兵衛親戚擔心的事——也就是關於八重身分的糾紛——也因為出現知道八重過去的男子,終於圓滿解決。表麵上已經沒有任何問題,婚宴在平穩的氣氛下結束。吉兵衛親戚主要擔心的,並不是八重原本是從事低賤的工作,或是主仆成婚的風評會如何,而是懷疑吉兵衛會不會受騙。不過,雖然八重從事卑賤職業,但柳屋一家畢竟隻是商人,並非武士,也沒有什麼立場掛心。隻是,如果八重真是彆有居心,想霸占柳屋家產——這件事就另當彆論了。如果八重隻是單純的風塵女,親戚們也不至於那麼擔心,況且她已經懷了吉兵衛的骨肉。她是個藝妓風塵女這點,隻要花點銀兩幫她贖身就成了。但八重一再強調自己並非風塵女或藝妓,而是個落魄的大商行千金。隻是八重苦無辦法證明自己的身分,也難怪大家懷疑了。所以,有些親戚們起初堅決反對這門婚事。不過大多在了解八重的人格後,發現自己不過是杞人憂天。於是,吉兵衛在八重肚子變大之前就決定婚期了。但即使如此,還是有親戚反對。不過,所幸剛好出現一個據說曾受過八重的爹,也就是須磨屋源次郎照顧的男子——自稱家住京橋的通俗作家山岡百介——一口氣便化解了大家的疑慮。八重印象中並不記得有百介這個人。不過百介談起一些八重的往事,每件都和八重所述完全一致。而且經過調查,也確認百介的身分並無造假。不僅如此,此時又出現一位自稱八重的兒時玩伴——在根津當舞蹈師父的阿銀。八重倒還記得阿銀這個人,阿銀則證實了八重的確是須磨屋的獨生女。就這樣——在眾人祝福之下,八重風風光光地成為柳屋吉兵衛的妻室。八重淚流滿麵地表示,這輩子原本已經不敢奢望有機會穿上這身白無垢。看到她這副模樣,列席親友也不禁跟著流下同情的淚水,就連原本懷疑她的親戚們都掉了淚。果真是一樁良緣。總之婚宴是圓滿結束了。然而到了婚宴結束後的翌晚,異象就開始出現。第一個看到的是個女傭。深夜——據說她看到庭院中的柳樹突然發光。她惶恐地前往查看,結果看到中庭有鬼火飄來飄去。但吉兵衛斥為無稽,沒把這當作一回事,隻是很多人還是心想:果然……。果然又出現了——翌日。又有人聽到女人的啜泣聲。聲音當然是從中庭傳來的。不僅是晚上守更的老頭,一些投宿的房客也有聽見,家裡的男仆女傭們更是全都聽到了。終於又出來啦——住在柳屋對麵、和吉兵衛一起長大的三次屋小老板三五郎心想。三五郎這個人既膽小又神經質。但即使如此,他就是愛看熱鬨。每次一聽到柳屋出事的傳聞,三五郎總是率先趕去一探究竟。三五郎也曾幾度旁敲側擊地警告過吉兵衛,但吉兵衛從年輕時期就是個理性的人,堅決反對迷信,因此完全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隻是三五郎每次看到這個工作勤奮的新過門妻子,就感到於心不忍。之前,三五郎四度目睹好友的妻子慘遭凶難,而且悲慘的程度還非比尋常,不是自殺、失蹤,就是發狂病死,個個下場教人不忍卒睹。因此看到八重越是開朗高興,三五郎反而更是憂慮。或許是曾聽過八重昔日不幸遭遇的緣故,三五郎眼中看到的,是這姑娘曆儘乾辛萬苦,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的景象。——這件事能放著不管嗎?三五郎如此想。他算得上是個好人。於是,三五郎前去拜訪在柳屋下榻的山岡百介。他和百介是在婚宴前兩天認識的,並且曾就此事做過一番深入的討論。百介自稱希望成為一個通俗作家,實際上在江戶也從事一些謎題的寫作。他所寫的這類謎題主要是投孩童喜好的問題集,其中有些連大人都難解,由此可見百介的腦筋很不錯。他周遊列國、到處收集奇聞怪譚,準備出版一些目前正流行的百物語,看來對玄妙奇事和妖怪幽靈十分熟悉。因此三五郎才會認為百介是個智者。一打開紙門,三五郎便開門見山地說道:“出現啦。”三五郎進門時,綁著總發的百介正打開筆墨盒以筆沾墨,在筆記簿上寫著些什麼。幾天前他和三五郎的談話,想必也已經紀錄在這本筆記簿上了。百介抬起頭來回道——似乎正是如此。“今早女仆們非常驚慌。昨晚我倒是沒有注意到有什麼異狀就是了。”“因為你這房間麵向大馬路嘛。從我家店裡可就看得一清二楚了——”敞開著的紙門對麵,就是三五郎的爹所經營的旅館——三次屋的二樓。“——但是距離這兒的中庭還很遠吧?”“是有點遠。”百介把筆收進筆墨盒,便離開小桌子站了起來,請三五郎在坐墊上坐下。“不過——此事可是真的?”“應該是真的沒錯。原本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聽到了,但婚宴後的第二晚,又開始聽到那哭聲。而且,聽說婚宴當晚就有人看到柳樹旁出現鬼火呢。”“中庭出現鬼火,應該是在婚宴後的第三天,而不是當天吧。”“不過是第一天都沒人看到而已啦——而且那鬼火就出現在阿德過世的地方呢。你也看過了吧?”“看過什麼?”“就是中庭那株柳樹。”“噢——”百介翻開筆記簿說道:“——看過了。從環繞中庭的走廊看過去,真的是非常驚人,沒想到柳樹竟然可以長到如此高大。不過,祠堂原本在什麼位置,我就看不出來了。”“那地方如今已長滿雜草,不準任何人靠近。這也是吉兵衛的決定:不得祭祀,也不得整理。當然,也沒有人敢靠近啦。隻不過,這麼一座大好庭院,過去一向是這家旅館的賣點,因此很多人認為任其荒廢實在可惜——”“有點野趣也不是壞事呀。”“是啊,看起來恐怖些,是比較有柳樹精作祟的氣氛。噢,姑且不談這個;祠堂原本的位置就在池邊。”“是在池塘的——這一帶嗎?”百介邊說邊打開筆記簿,向三五郎出示其中繪有中庭圖案的一頁,在圖畫四處還寫有各種補充說明。“噢,你也會畫畫?畫得還真傳神呀。對對,就在這一帶。”“就是這個——有點突出的地方。是吧?”“是啊,景象和十年前有點不同了。噢,對對,阿德就是死在這一帶的。當時她的腳還浸在池塘裡呢。祠堂就在這一帶,而她的血就……。”三五郎指著圖比劃著。於是,百介拿出筆,把三五郎所說的記在筆記簿空白處。“——原來如此呀。”“百介大爺,照這樣下去,八重小姐會不會有危險?”“是有點不妙——”百介回答。“畢竟她也是我恩人的乾金……。”“但問題是,阿德的詛咒威力可是強得嚇人。我很清楚吉兵衛之前幾任妻室的遭遇,這次絕不能讓八重小姐蒙受同樣的災禍。她再過半年就要生孩子了,在那之前,咱們得想想辦法呀。”能想什麼辦法?百介雙手抱胸地說道:“——畢竟八重小姐還沒遭到什麼災禍,那夜半的啜泣聲和鬼火,真偽至今也未明……。”你還真是多疑呀,三五郎皺起眉頭說道:“你不是曾周遊列國,搜集了各類奇聞怪譚嗎?”“沒錯。正是因為如此,才須更要慎重點呀,小老板。這類故事大多其實是假的。如果囫圖吞棗照單全收,隻怕會成為眾人笑柄。”“是嗎?”是的——百介說完,合起筆記簿繼續說道:“這件事也一樣。在下也不是懷疑小老板和與吉啦——”“你覺得哪裡有蹊蹺?”“嗯,是呀——”百介含糊不清地回道:“與吉和其他許多人都主張是那株柳樹在作祟。可是,我先前聽小老板陳述了很多事,所以便上柳屋的宗祠廟請教那兒的住持。”“你是說覺全和尚?他也說過吉兵衛都沒去那兒祭祀祖先吧。”“是啊,他也這麼說。不過——我也請教了和尚,是否真如小老板所言,大家都把前後關係混淆了。畢竟無禮地對待柳樹而遭報複,以及因柳樹作祟而不再祭祀柳樹,兩種狀況不是恰恰相反的嚼?”“那麼,他如何回答?”“他告訴我——第一代宗右衛門的妻子阿柳就是個柳樹精。所以,吉兵衛被鬼魂作祟,遭逢如此災難,都是因為他沒好好供養阿柳的緣故。而且,遇到不幸事故,他還不來拜托我們,反而改信其他宗派。”和尚怎麼會這麼講?——三五郎聞言嚇了一跳,接著又問道:“那麼,阿德的亡魂呢?”“他說自己有幫忙供養,所以阿德不至於淪為孤魂野鬼。他已經超渡了阿德他們母子倆。”“哎呀,這和尚怎麼會講這種莫名其妙的話?看現在這情況,不就代表她根本還沒超渡?——”三五郎不解地伸手搔了搔脖子。“——什麼柳樹精嘛,哪可能有這種東西?如果有人說你祖母是銀杏或者杉木成的精,你會相信嗎?”“這種話哪能相信呀。總之——那和尚還說,一切災禍的元凶,都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信吉的死所引起的。”“也許是吧。”“那和尚認為,那件事也是柳樹報複的結果。”“報複?難不成他又說,柳樹會報複是因為吉兵衛沒好好供養先祖?哪有這種事?如果吉兵衛的祖先是柳樹,他死去的兒子信吉身上豈不也流著柳樹的血?柳樹哪會殺害自己可愛的子孫?根本就牛頭不對馬嘴嘛。和尚滿口要供養要供養99lib?的,但那株柳樹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想必他隻是希望吉兵衛多去他那兒布施吧。這和尚真是——”百介安撫他道:“好了好了,即使真是如此——我比較在乎的還是第一個孩子的死因。如果與吉等人所言屬實,罪魁禍首就絕對是那株柳樹了。也就是柳樹伸出了柳枝,纏住娃兒的脖子。那位和尚也說娃兒是柳樹殺的,因此絕對是那株柳樹作祟。那麼——”“當時真有柳枝纏在娃兒的脖子上嗎?——”百介以手捂嘴低聲問道。三五郎困惑地皺眉回道:“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娃兒脖子上是有幾片葉子。那可愛娃兒的脖子上留有被纏繞的痕跡,上頭還有幾片青翠的柳葉——哎呀。一想起這景象,我就覺得心如刀割呢。”原來如此——百介聞言雙手抱胸沉思起來。“有哪裡不對勁嗎?”“沒有啦——其實,曾有個民間故事和這情況很類似。那件事發生在唐土。據說宋代有個名叫士捷的人,被柳枝纏住頸子而身亡。”“真的嗎?果真有這種事?”“不——”百介繼續說道:“這種故事——我也就聽過這麼一個。”“噢?”“是真有柳樹會變幻化成女人的傳說。淨琉璃‘隻園女禦九重錦’中也有這類情節,可見這應該是普遍的傳說。據傳幽靈常在柳樹下出現,這也是有原因的。像鬆樹生得雄糾糾氣昂昂的,因此被喻為勇猛的武士之盾。反之,柳樹的模樣則教人聯想到女人的陰柔。而幽靈在陰陽中屬陰,加上柳樹生長在水邊,所以怎麼看都是陰。”你果然是有學問的人,說起話來果然都是有憑有據的;三五郎露出一臉佩服的神情。“所以呢?”“所以,柳樹和幽靈是密不可分的。在我們江戶,流鶯也都喜歡站在柳樹下拉客。所以在河邊暗處的柳樹下站一個女人,應該是個任誰都聯想得到的景象。不僅如此,在戲劇及讀本中的插畫也很常見。”“原來如此。所以呢?”“所以,像小老板所認為的,一切都是柳樹下不散的冤魂作祟,或者是現世的遺恨尚未化解的亡魂等等的,都是很普通的推測,大多數人都會如此推想。再者——柳樹會幻化成女人,也是很傳統的說法。在一些鄉下地方,大家甚至會把這類傳說當真。隻是柳枝會伸出柳枝將孩子絞死,這未免就太——”“太罕見了?”“與其說罕見,不如說是太突發奇想了。如果是知道唐土那故事的人可能不稀奇,但是——”“但是怎樣?”“但如果真的發生這種事——”三五郎側著脖子,一臉疑惑地接下去說:“噢,確實是有點怪,這下我也覺得柳樹哪可能會作祟?但如果不是柳樹作祟——怎麼會發生這種意外呢?百介先生?”“其實,類似的意外非常罕見。那並不是自然發生的。如果那是事實——那麼吉兵衛喪子的憤怒,以及阿德亡魂的報複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吧。正是因為這種意外很罕見——”“不過——”百介打開筆墨盒蓋子說道:“那些認為是柳樹報複的老人,最終的根據就是這一點。也就是最初的災禍是柳樹造成的。因此後來的一連串不幸,就都被他們歸咎為柳樹報複的結果。”嗯——三五郎雙手抱胸,一臉罕見的古怪表情沉思了起來。“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應該不是柳樹報複的結果吧。這種事的確很罕見,如果真是柳樹報複,那麼阿德、和後來的兒子阿莊,應該都會遭到同樣的遭遇才對。也就是在睡著的時候,被伸出來的柳枝勒死,但這種事隻發生在第一個娃兒身上——”接著他低下頭沉思了半晌,然後才拍著膝蓋說道:“——吉兵衛很有學問,有時會吟誦唐土的詩什麼的,每次我都聽得似懂非懂,說不定那是——”原來如此——百介的表情興奮了起來,並合上了筆墨盒蓋說道:“究竟是柳樹精報複,還是阿德的靈魂作怪——總之這件事我們都不能放任不管吧。不過,咱們應該先去瞧瞧庭院裡每晚到底發生些什麼事。”“去、去瞧瞧?”“是啊。不先把這點弄清楚,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不是嗎?隻會一味害怕,事情要怎麼解決?想向吉兵衛勸說些什麼都不行——我看這樣如何?小老板,咱們就躲在中庭裡,瞧瞧到底是什麼情況。”哇——三五郎大喊一聲,他已經是一身冷汗了。“我,我是擔心,咱們會不會因九-九-藏-書-網此被牽連?”“如果真是柳樹精報複,是有可能被牽連。不過,阿德應該沒理由怨恨咱們倆吧。更何況若是真的鬨鬼,我還是得保護八重小姐呀——”“如果你害怕那就算了——”話畢,百介便把身體坐正。三五郎則趕緊揮手說道:“我哪會害怕?隻是——”“那就好。既然如此,咱們得先做點準備。待明晚,不,後天晚上子時——”百介如此作了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