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狂人之死(1 / 1)

替天行道 王晉康 4121 字 1個月前

“當科學技術能逼真地複製人的時候,愛情將被置於何處?”在慶祝我獲得2100年龔古爾文學獎的酒會上,我意外地看到大學時代的戀人。祝賀的人流退潮後,露出了一塊粗獷的礁石。他仍是那樣不修邊幅,一頭亂發桀驁不馴,端著高腳酒杯倚在櫃台上,漠然看著眾人。與我的目光相遇時,他咧嘴一笑,朝我舉一舉酒杯。霎時萬千思緒湧上心頭……我走過去低聲說:“是你。”他又咧嘴一笑,把杯中酒一飲而儘。我微笑道:“謝謝你能來。”十年未見,他的前額已刻上皺紋,頭發也開始過早謝頂,不過目光之聰睿絲毫未減當年。他說:“我早料到這一天了。你有足夠的才華,又有足夠的虛榮心,逃不脫世俗虛名的誘惑。”這就是他的見麵辭。我冷冷地說:“謝謝。這是我今晚聽到的最好的賀詞。”他恍若未聞,心不在焉地掃視眾人。酒會的客人均是社會名流、各界精英,他們正冷淡地注視著這位顯然不屬於他們圈子的陌生人。他則乜斜著眼睛,抱以居高臨下的冷笑。良久他才回頭,淡然笑道:“我其實是在嘲笑我自己,你知道我為什麼來這兒?並不是為了你的龔古爾文學獎。十年來我嘔心瀝血,總算搞出一樣小東西。這就迫不及待,想在舊情人麵前炫耀一番。”我瞪著他。他笑著,平靜而懶散。這正是他的習慣,在每個重大發現之前,他都會目光迷亂,如癡如狂,靈魂遊蕩在軀體之外,直到取得大突破才複歸平靜。我略為沉吟,問道:“那東西在哪兒?”“在我山中寓所裡,三小時的飛機路程。”我斷然道:“好,我們現在就去。”我向眾人匆匆告彆,隨他走出酒店,把眾人的驚愕和不滿拋在身後。他叫胡狼,一個怪極了的名字。正像我叫白王雷,絲毫不帶淑女的雅趣。在大學我們幾乎成為夫妻,那是生物和文學的聯姻。事後回想起來,也許我在學生時代還不能區彆崇拜和愛情吧。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世紀性天才,光芒四射,足以使一個自詡為才女的人也傾慕不已。但不幸的是天才總有一些怪癖——他常常隨口甩出幾句無君無父的怪論,其尖刻令人心悸。比如他說過:“靚女俊男與膿血枯骨的區彆,隻是原子堆砌的外部形態不同。”以後每當我對鏡欣賞自己的如花嬌顏時,都會想起他這句該死的話。他又說:“人類對殘疾人和老人講人道,隻是因為有多餘的社會財富可以養活一些廢品。如果人類又回到茹毛飲血的時代,那麼第一批敢把‘人道’拋棄的人才能生存。”我難以駁倒他。也許他的話代表著殘忍的自然法則,但這種殘忍使我心頭滴血。我們最終分手了,為了類似的原因。好像是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在他的博士宿舍裡,一陣耳鬢廝磨後陷入激情中。兩人擁抱接吻、渾身戰栗、上下俯仰……忽然他推開我,點上一根煙,冷淡地說:……“這一大堆可笑的忙亂動作,都是他媽的荷爾蒙在作怪。”很久我才捂住滴血的傷口。我扣好衣服,理理頭發,冷冷地反譏:“你的深刻思想,實際不過是神經活性物質的電化學反應,與狗見盤子流口水的過程並無本質區彆。胡狼,我想咱們可以說再見了。”在那以後我就離開學校,從此兩人沒有再見麵。但我難以忘懷。我把初戀交給了這麼一個怪才,他的才華像岩漿一樣狂暴,一旦噴發,極有可能摧毀自己,也摧毀了世界。十年來我一直孤身一人,帶著幾許恐懼,默然等待著天邊的驚雷,直到今天。他的住所在山中,十分簡樸,似乎不屬於21世紀。屋中冷落蕭條,處處留著單身漢的痕跡。隻有兩隻雪白的一模一樣的波斯貓在我們身邊撒歡,為這間僧舍增添了一份生趣。我一左一右抱起小貓逗弄著,不動聲色地問:“你是沒結婚,還是妻子不願住在這兒受苦?”“婚姻是男人的地獄。”他隨口念叨,目光犀利地看著我,“我還未下地獄,因此你還有機會擄獲一個戰利品。”我冷冷地反唇相譏:“蒙你的教誨,我已完全擺脫那可惡的荷爾蒙了。再說我今天來這兒也不是想談婚論嫁。言歸正傳吧,你的機器在哪兒?”他領我走進屋後的一個岩洞內。洞內光怪陸離,銀光閃爍,像是走進科幻世界。那件“小東西”蹲伏在深處,像一頭天外巨獸,各種氣液電管路和仿生物構件密密麻麻,令人眩暈。隻有控製板十分簡潔,一塊高清晰度大屏幕,一個按鈕,一排紅綠指示燈。控製板旁是一個類似太空艙的密封門。胡狼看著它,目光中又漸露狂熱。“就是這個小東西,至於它的原理和功能……你知道我不大相信女人的智力,即使是女人中的佼佼者。”他可憎地訕笑著,“所以,我還是從ABC的啟蒙教育開始吧。”他取出一張宣紙,塞進電腦的掃描器中。“這是200年前齊白石先生的名畫,你暫時不用知道它的內容。我把它掃描進計算機,投射進方格坐標中,再逐步放大,你看。”屏幕異常清晰,逐漸閃出一排排方格。直到方格中填有黑色時,胡狼才使畫麵暫停,他遞過來一張桌麵大的方格坐標紙,一支毛筆,說道:“請你照屏幕中方格坐標的樣子,把紙上相應的方格塗黑。”雖然莫名其妙,我還是照吩咐做了。這項工作很簡單,因為屏幕上和紙上的方格都有一一對應的數字。每塗完一行,胡狼就把紙卷起,不讓我得窺全貌。塗完後他問我:“你知道你畫的是什麼嗎?”我搖搖頭。胡狼說:“這一點很重要,請你記住:你畫了一件東西,但並不知道畫的是什麼。對不對?”“沒錯。”隨即他把我的作品掃描進電腦,又縮為明信片大小,在屏幕上顯示出來。我驚愕地看到,我描出一隻生動的蝦子,蝦須靈活,蝦趣盎然,似乎都可以看到水中由蝦須攪起的漣漪。他笑道:“一幅傑作,絲毫不亞於齊白石老人。”他抽出齊白石的原作給我,二者確實毫無差彆。“但是,齊白石是藝術創造,你的畫隻是簡單的複製。”他兩眼炯炯發光,停頓片刻,“下麵的過程我想你的智力已經能夠理解了。人們可以用一維的掃描複製二維的畫麵,自然可以用二維掃描複製三維的物體。假如能更進一步做到以下兩點:第一,有一個精確的粒子級掃描器,可以精確探知某物體是由哪些原子及其他微粒堆砌而成;第二,一個使用毫微技術的裝置,可以按照前者的指令準確地逐個原子去複製原件。那麼我們就可以複製任何物體,任何植物動物——包括人。”他有意靜默片刻,不無得意地觀察我的表情。我確實被驚呆了,對這個駭人的發明,心中本能地震蕩著一種深沉的恐懼。胡狼笑道:“很簡單,是嗎?其實任何法則和原理都是簡單的。我隻不過是一個工匠,摸索出一套高效的工藝而已。這套工藝的關鍵是多切麵同步堆砌毫微技術。要知道,從20世紀末,毫微技術就已經起步,那時的科學家們已能用掃描隧道顯微鏡去推動原子,堆砌成英文字母——當然比起我的機器來,那些成績不值一提。毫微技術發展到2100年,已有了長足的進展,在我手裡又跨了一大步,超前時代一兩百年。它的水平已足以勝任這項工作了。”我從震驚中複蘇,問道:“它也能複製生物?”胡狼大笑道:“難道你沒有看到兩隻小貓嗎?麗絲過來!”兩隻波斯貓應聲跑來,跳上跳下地撒歡。的確,它們長得一模一樣!我迷茫地重複發問:“你能複製人?”胡狼很為我的低能搖頭:“當然能!隻須走進機器的密封門,半小時後就會走出兩個完全相同的人。”“你能複製他的思想?你已經了解智力活動的全部奧秘?”胡狼訕笑道:“看來我對你的智力並未低估。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我並不需要知道我在畫什麼?隻須保證我的複製不失真。要知道,任何思維活動都有相應的物質變化。20世紀的科學家就已經知道,把識路蜜蜂腦中的蘑菇體取出,注入不識路蜜蜂的腦血淋巴中,後者也能識路。這表明,記憶在蜜蜂的神經係統中有相應的物質體現。這是十分奧妙的東西,也許人類十萬年後才能掌握。幸好我不需要了解詳細過程,隻需要精確地複製,僅此而已。一旦複製完成,複製人自然而然就具有原件在那一瞬間的全部思想和知識了。”這些劈頭蓋臉而來的新概念使我頭暈目眩,胡狼儘可能耐心地講下去:“還有一條完全不同的路,你知道人類已經用基因工程複製了不少生物,至於複製人隻是時間問題。這是一種生物方法,自然便捷得多容易得多。而我用的可以說是機械方法,自然要笨拙得多。但前者隻能重複一個生命過程,比如說它複製的愛因斯坦也得重複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由於後天的差異,等愛因斯坦第二成人時,他已與愛因斯坦第一大相徑庭了。而我卻能複製一個完全不失真的成熟的天才。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世上有一千個愛因斯坦或胡狼,世界該是什麼景象?!”他的表情狂熱。而我則恐懼地注視著機器的入口,似乎它是天外怪獸的血口利齒。我悲哀地問:“你知道你在乾什麼嗎?你在毀滅人類,你把神聖的人類變成了一個個工件,你會完全毀掉人類的倫理道德,毀掉初戀的神秘、對死亡的恐懼,毀掉一切美好的感情。”他不耐煩地說:“文人的多愁善感!即使沒有我,遲早也會有人把這個玩意兒搞出來,最多不過推遲一兩百年。如果它會毀滅人類,那隻能由此推斷出一點——人類在發展過程中本來就會走向死亡。”我駁不倒他,我在他犀利的思想麵前無能為力。我痛恨地說:“你是否能費心考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假如一個傻女人始終擺脫不了荷爾蒙的控製,十年來仍在癡戀一個瘋子,可是突然間她麵前冒出一千個胡狼,她該怎麼辦?”胡狼稍一愣,隨即笑道:“很好解決嘛,再複製九百九十九個白王雷就行了,連她們的愛情也會複製得一模一樣。”我絕望地歎息一聲,知道這個瘋子已不可理喻。我掉頭出洞,徑直走向我的直升機,決絕地離開這裡。回到京城我就緊急約見總統,我不能讓這個科學狂人毀滅人類,毀滅造物主億萬年的傑作。我毫不懷疑我能說服總統采取緊急行動。總統已執政八年,精明乾練,深孚眾望,已經有報紙把他稱為“百年一遇的天才”。我想他不會喜歡這麼難得的天才在30分鐘內孵出一群吧。總統在書房裡會見了我,微笑著寒暄:“記得哪位哲人說過,美貌和天才不能並存。看到你,我才意識到這句話的荒謬。”我疲倦地說:“關於我的美貌等閒暇時再談吧,現在我要談一件關乎人類存亡的大事。”我簡捷地敘述了事情的經過。雖然這不啻天方夜譚,但總統還是敏銳地意識到危險。他沒有猶豫,立即喚來國務秘書吩咐道:“即刻提請議院召開一次非常會議,議題是增加一項法律條文:任何複製人的活動均為重罪,對犯罪者不得不恢複死刑。”我低聲請求:“請給我一天時間好嗎?我想儘力說服他。”總統同情地看著我:“好吧,反正法律生效肯定在一天之後。”“這一天之內請不要打攪他,好嗎?”總統爽快地答應:“好吧,一天內不采取任何行動,但一天後你必須離開那兒。”等我匆匆趕到,那裡已經人去室空,桌上留有一封信:“白王雷女士:”“我知道你匆匆離開這兒要乾什麼,沒人能比我更了解你那可笑的曆史使命感了。新增的那條法律條文已被我截獲,我不會去和法律硬碰,但任何人也不能讓我服輸。”“請轉告總統閣下,即使我要複製天才,他也是排在500名之後的,大可不必著急。”“順便說一聲,我似乎還愛著你,那可惡而頑固的荷爾蒙!”胡狼就這樣消失了,像滴在火爐上的一滴水。總統又約見我,我氣急敗壞地對他大叫大嚷:“你為什麼違背諾言?為什麼在我到達之前就派人監視他?要不是你們驚動他,也許他不會逃走的!”總統冷冷地說:“這樣一件關乎人類存亡的大事,你想我會為一個傻女人的愛情去冒險嗎?”我反唇相譏:“你不願冒險,他卻從你們眼皮底下溜走了,從十幾台儀器的監視下消失了!”總統沉默了,半晌他由衷地承認:“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逃走的,真是一個鬼才。我們在全世界徹底搜索過,也毫無線索。你大概是他同人類社會之間的唯一紐帶了,我想他很可能與你恢複聯係。為了人類,我懇求你及時通知我。”我喃喃地說:“通知你們逮捕他、絞死他?”總統的目光毫不退縮,答道:“是。”我以手扶額,半晌才疲倦地答應:“好吧,我知道自己的責任。”兩年過去了,胡狼杳如黃鶴。兩隻波斯貓已經長大,每日繞膝撒歡,它們仍極為相像,但我已能分辨“麗絲A”和“麗絲B”了,我想是兩年的後天環境使它們產生了差異。夜深人靜,我會撫摩著自己仍然光滑如緞的皮膚和依然緊挺的乳胸,癡癡地冥想。那個男人現在在哪兒?他會不會走到與人類為敵的地步?在我心目中,他幾乎已是個瘋子,但奇怪的是,這個瘋子仍有強大的磁力,使我一直不能忘懷。直到某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聽到電話中熟悉的聲音,我立即屏住氣息。是他!他的語調仍然懶散、冷嘲,帶著男性的磁力。“白女士,聽出我的聲音了嗎?我是教你畫蝦戲圖的人。這會兒我在……”這當口兒我完全忘了對總統的承諾,急急打斷他:“不要說出你的地址,有監聽!”對方竟哈哈大笑:“多謝白女士關心。不過我說過我不會同法律作對,我不用怕任何人。請你來吧,我還要讓你看一樣新玩意兒,絲毫不違反法律的東西。”他詳細地講述了地址,我沒有耽擱一秒鐘,立即跨進了我的專機。胡狼手持一束潔白的素馨花在門口迎接,竟然頗有紳士風度。在他身後,仍然蹲伏著那個龐然大物,紅綠燈狡猾地眨著眼睛。我的喜悅立即被憤恨取代,這個偏執狂,難道他真要毀掉自己、毀掉世界才甘心嗎?胡狼笑嘻嘻地看著我:“我說過我不會服輸的。”他不無得意地炫耀,“我也說過我不會違反法律,請看這台新玩意兒吧。”他向我介紹:“這個機器幾乎同原來那個完全相同,隻是多了個出口,喏,就在隔壁。當然,出口也可放在萬裡之外,甚至位於太空。任何一件物體,當然包括人,隻要走進入口,經過幾分鐘的掃描後,原件就會氣化消失。在出口處,在同一時刻,會走出一個完全雷同的複製品。”他笑道,“你看,這不是人體複製機,而是物質傳真機,它對開發太空有著無比的重要性。我想為了這項發明,總統肯定會賞我一枚一噸重的勳章。”我心中的石頭落了地,但隨即擔心地問:“可靠嗎?是否萬無一失?”胡狼微微一笑,似乎不屑置辯。“當場實驗。”他說,然後打開入口坦然走進去,回頭交代道:“十分鐘後到出口等我。”便輕輕拉上門。一道門把我們隔絕成兩個世界,我急忙跑到隔壁,那裡是一道同樣的密封門。我看著屏幕旁的紅綠燈閃爍不停,緊張得喘不過氣來。這十分鐘對我真是世上最漫長的酷刑。他會不會在傳送過程中消失,一去不回?會不會在傳真過程中失真,變成四個腦袋八隻蹄子的怪物……紅綠燈的閃爍逐漸減慢,變得井然有序,終於全部熄滅。密封門緩緩打開,那個熟悉的胡狼從門裡笑著走出來。我撲過去,倒在他懷裡啜泣。他用手輕輕撫摸著我的柔發。我抬藏書網起淚眼相望,他臉上(難得地)不再有冷嘲,甚至低下頭輕輕送我一吻。我渾身發軟,閉上眼睛。忽然身後有開門聲,我睜開眼睛,看見隔壁走過來一個人。又一個胡狼!我目瞪口呆。從這一刹那起,我就被悲哀和恐懼吞沒,也預見到我和胡狼的悲劇。第一個胡狼(稱他為胡狼B吧)對我笑道:“忘了告訴你,入口處有一個秘密按鈕,隻要啟動它,原件就不再氣化掉,這是為保存特彆珍貴的真跡時才用的,我的錯就錯在像其他庸人一樣未能免俗,對自己的肉體過分鐘愛——畢竟是一個百年難遇的奇才啊。所以,在我被傳真過來時,原件也沒舍得毀掉。”第二個胡狼(胡狼A)也笑道:“他說得對。我在被傳真過去時,舍不得毀掉自己,鬼使神差地按了按鈕。其實當時設計這項功能,恐怕在下意識中就有這個打算,隻是沒有明朗化罷了。”二人並肩而立,一模一樣,連額邊的皺紋、衣裳的擺角、頭發的長短都完全相同。兩張臉上也都掛著同樣玩世不恭的、沒心沒肝的微笑。我沉痛地盯著他倆,想痛罵,喉嚨卻哽住了。未等我作出反應,外麵忽然傳來麥克風的呼喊:“白女士,我們已包圍了這個房間,請勸說胡狼先生趕快投降,否則我們馬上開始攻擊!”竟然是總統的聲音!我發瘋般跑出去,嘶聲喊道:“總統閣下,請給我30分鐘!我一定勸他投降!”總統沉默片刻,冷淡地說:“好吧,隻給30分鐘。請你勸他不要妄想逃走了,我已經用最先進的儀器和武器把這兒完全封閉。30分鐘後請你一定要離開房間,我不願因多殺死一個女人而內疚。”兩個胡狼仍是平靜而略帶嘲諷地看著我,倒頗有些視死如歸的氣概。看著他們,我忽然淚如泉湧!“胡狼,你不是說你不會違反法律嗎?現在你已是罪犯了,你複製了自己,等著你的是絞刑架。你,或者說你們想怎麼辦?”兩個胡狼苦笑一聲,不無懊悔地說:“隻怪我(我們)沒有在月球或火星上預設一個逃逸出口,否則任何儀器也奈何不了我。”我忽然想起一個念頭,急急說道:“有辦法了,你們兩個一個是罪犯,一個是受害者。我要做你們的律師,無論如何要救出一個。”胡狼A笑道:“自然我是罪犯,是我按下按鈕,把原件保存下來。”胡狼B說道:“我是罪犯,按照傳真前的約定,從出口裡出來的才是胡狼。我隻是在入口處保存了原件。”我被當頭一棍擊暈了。他們的話不錯,恐怕大法官也難以判斷誰是罪犯誰是受害者。唯一可靠的解決辦法是:統統絞死。我淚眼四顧,絕望中一把撕開上衣,露出肩頭。我用力過猛,連乳胸也露了出來。我切齒道:“看看吧,這皮膚依然光滑細膩,乳房依然堅挺,我永遠不想知道它的組成是什麼元素,什麼DNA結構,什麼荷爾蒙。造物主既然造出我,我就按造物主的意願去活,去愛。我渴望一個男人的愛撫,渴望生幾個嬌憨的小寶寶,吊在我的奶頭上吮吸。可這一切都被你破壞了!你的科學狂想毀滅了一切美好的東西!”我一屁股坐下,傷心欲絕,“好吧,讓我們死在一塊兒吧。”兩個胡狼忽然都向我走過來,甚至想伸手撫摸我裸露的肩頭。但兩人又對望一眼,不好意思地縮回手,大概他們不想當著外人做那些“可笑的忙亂動作”。胡狼A遲疑著說:“其實辦法不是沒有。”胡狼B幾乎同時說:“有一個辦法可以走出困境。”我抬起淚眼看著他們,並不抱什麼希望。胡狼A笑道:“辦法很簡單,十分鐘就能實現。”胡狼B也笑道:“隻需對機器做一個小改動,十分鐘就夠了。”我急急地問:“是什麼辦法?”胡狼A和胡狼B已開始動手,邊乾邊說:“隻需對程序稍加調整,入口處就能對兩個人同步掃描,對兩個相同的人。掃描過後,在出口處依然傳真出一個人,相當於我們合二為一了。”我跳起來,急急地問:“辦法可靠嗎?如果你倆不完全相同呢?”兩個胡狼傲然道:“你大可相信我(我們)的技術。在剛才,傳真剛剛完成的瞬間,兩人肯定是完全相同的。現在最多不過某些原子有了一些動態變化,這些細微差彆機器會自動處理的。”調整工作很快完成了,忽然兩人同時把目光盯向那束素馨花,他們一定是想捧著一束鮮花走出出口,可惜它隻有一束。兩人也同時想出辦法,他們先把花束送進入口,啟動傳真機,幾分鐘後,出口送出一束複製的花。在這當口兒他們竟有閒心乾這些不急之務,我急死了,連聲催他們趕快進去。二人手捧花束笑著與我告彆,我堅決地說:“進去先把那個可惡的按鈕拆除。我可不想看見三個胡狼。”兩個胡狼笑道:“剛才已經拆除啦。不過你得答應,等一個胡狼從出口走出來時,你要應允他的求婚——看來我(我們)到底擺脫不了可惡的荷爾蒙。”他們自嘲地說。我含淚笑了:“我答應,即使結婚對於女人來說也是地獄。”密封門無聲無息地關閉,把兩人隔絕在門內。我走到出口坐等,心中既有初戀少女般的焦灼,又有不能排解的恐懼。但願我的真情能感化這個科學狂人。我沉浸在冥想中,忘了時間,下意識中忽然感到紅綠燈的閃爍帶著幾絲詭秘和陰險。我定睛看去,紅綠燈越閃越快,漸趨瘋狂。忽然一道閃電擊中我的意識,我大叫一聲,發瘋似的奔到隔壁,用力拉開入口處的密封門。那裡空空蕩蕩,隻有那個男人熟悉的氣味。我被恐懼擊垮了,發瘋般跑回出口,拉開密封門,門內同樣空空蕩蕩,隻有一束素馨花擺在地板上。然後是一聲巨響,機器內白光一閃,我失去了知覺。等我醒來已是三天之後了,我躺在床上,桌上擺著總統送的一束鮮豔的玫瑰花。我心如死灰。在爆炸前我就悟到了悲劇的原因,但我為什麼不早一點想到?傳真機沒有問題,合二為一的傳真功能也沒有問題——兩束花被合為一束傳送過來就是明證。傳真機失敗的原因,是兩個胡狼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從他們說過的幾句話,我就能推斷出他們的人格已經異化。胡狼B說:“我被傳真過來……”他是把出口出來的胡狼認作自身,認作正統。胡狼A說:“我被傳真過去……”他是把入口處保存下來的胡狼認作自身,認作正統。他們的人格既然異化,自然要在物質形態上有所體現,儘管我不知道體現在物質結構上的差異究竟是什麼。傳真機的電腦無法把這樣深刻的差異合二為一,於是引發了機器的自我毀滅。一代英才、一代狂人連同他的發明就這樣煙消雲散了。他被科學泯滅了人性,死得原也不虧,但為什麼偏偏在他剛被愛情和人性喚醒時,才發生這樣的悲劇呢。我被內疚折磨,痛不欲生。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我強迫他拆除那個秘密按鈕,入口處的兩個原件還能保存下來——但那究竟是禍是福,又有誰能說清呢。胡狼的遺體已蕩然無存,我把那束枯萎的素馨花埋在衣冠塚裡。每到清明,我就會把一束鮮豔的素馨花擺在他的墓碑前。墓碑背後的銘文是我撰寫的:超越時代的天才是悲劇的導演和主角。但願胡狼和他的發明在人類足夠成熟時再得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