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在梁大同年間,一個叫達摩的外國僧人出現在蕭梁首都建康的大街上。這僧人頭頂光禿,四周圍著一圈卷曲的頭發,下巴上留著同樣卷曲的胡子。建康的市民們見過很多外國的僧人,但這位麵貌凶惡、長相古怪的僧人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圍在他的身後,想看看他到底是從哪一國而來,來到建康究竟要做什麼。孩子們總是趕熱鬨的,於是,他的周圍就總是聚集著一些頑皮的孩子。他從口袋裡掏出花生或者糖果,讓孩子們幫他捉身上的虱子。他把孩子拋到空中,再雙手接住,逗得孩子們哇哇大叫。孩子們不再怕他,他們爬到他的肩上,向同伴們炫耀:“你看我什麼都不怕啊,我竟敢爬到他的肩上,爬到這個外國和尚的肩上。”這個叫達摩的外國僧人雖然對說中國話並不十分在行,但也不至於妨礙他與建康市民們的交流。有人問他:“請問大師來自何方?”他指了指西邊說:“很遠的地方,西竺,知道西竺嗎?”有人搖了搖頭,但也有人說:“知道,知道,前幾年有一位叫菩提法蘭的僧人就來自西竺,的確很遠啊,十萬八千裡吧。”僧人笑了笑,說:“我隻是打了個盹,就到建康了。”有人問他:“大師到我們這裡,要建寺還是造佛?”達摩搖了搖頭說:“不建寺,也不造佛。”有人說:“那你還算出家人嗎,出家人就是要建寺,就是要造佛的,你來到底要乾什麼呢?”達摩笑了笑說:“建寺造佛,那是皇帝和工匠們的事,並不是出家人的本分。”有人接著問他:“大師既不建寺,也不造佛,大師有何作為呢?”達摩說:“無所作為。”人們說:“無所作為,你活著做什麼?”他又說:“不做什麼。”這一下,人們對他不再感興趣了。一個既不建寺,也不造佛的僧人,他還算僧人嗎?當然不是,連他自己都說了:無所作為。就像當初對聖僧寶誌一樣,當武帝蕭衍得知有一個叫達摩的外國僧人出現在建康街頭的消息後,立即派人將達摩請到宮裡。達摩見到武帝既不禮拜,也不請安,隻是用一雙深邃的眼睛怔怔地看著這位南梁皇帝。蕭衍首先打破了沉默,說:“大師吉祥,敢問上下名號?”僧人說:“既無上,何來下?所謂上下,不過是人的妄想執著。”武帝說:“總有個方便的名號吧。”達摩說:“人們稱我達摩。但是,達摩又是誰呢?”接下來的談話並不連貫,多半是武帝問一句,達摩答一句。武帝對這名叫達摩的西竺僧人從最初的敬畏開始疏淡,武帝說:“大師是第一次到建康來吧,參觀完建康的寺廟和佛塔,大師感覺如何呢?”然而達摩卻說:“陛下,為什麼要建那麼多寺廟,為什麼要立那麼高的佛像?”蕭衍奇怪了,說:“弟子的這一切,都是按照佛教的傳統來做的啊。大師來自佛的故鄉,難道在遙遠的西竺,佛法有什麼不同嗎?”達摩說:“佛不在像,更不在寺,建寺造像,與佛無關。請問,陛下對建寺造佛如此熱衷,究竟何為?”“為了功德。”達摩笑了笑,說:“功德是什麼?”蕭衍回避了達摩的問話,說:“在大師看來,弟子在江南建寺造佛,就真的沒有一點功德嗎?”“是的,沒有功德。”蕭衍與西竺僧人的談話的確是新鮮的,但卻聞所未聞。剛剛接掌內務部的大臣朱異說:“我朝皇帝建寺造像,功德無量,大師怎敢說沒有功德?”“真正的佛法,是圓融無礙的智慧,是究竟圓滿的解脫。”“弟子該怎樣做才能算是有功德呢?”“無自無他,無修無證,舍偽歸真,凝息壁觀。”達摩的言論,不僅與京城高僧們的言論完全不同,就是同此前來過的所有外國僧人的言論也有極大的不同。蕭衍覺得,這個外國僧人的一套,並不適合中國的佛教,更不適合中國的國情。於是武帝說:“大師在建康要住多久呢?”“人在此,心即彼。不曾來,也不曾去。”以上梁武帝與西竺僧人達摩的談話,被印成各種版本,因此有人據此懷疑這段故事的真實性。但是,唐代道宣律師的《續高僧傳》中明白地記載了這段談話。道宣是嚴肅的傳記大師,他的記載應該具有相當的可信性。而且,《洛陽伽藍記》的作者楊衒之在這篇美麗的文本中記錄了他於北魏永安年間(公元525—530)在洛陽見過達摩本人的事實,我們沒有理由懷疑梁武帝與達摩這段談話的真實性。據說當失望的達摩因與梁武帝談話的“不契”而迅速離開江南,前往洛陽不久,慧超來了。聽到達摩與皇上的那場論爭,慧超連忙說:“陛下,與您失之交臂的,是一位真正的高僧。”蕭衍這才意識到,與自己失之交臂的,的確是一位最偉大的僧人。但是,他並不後悔。達摩的觀點或許是對的,但卻不符合中國精神。作為一個帝王,他所需要的是一個能服務於當下社會,能為他的南梁王朝帶來安寧和穩定的佛教,而不是“壁觀”或“凝息”。或許真像智藏所說:“佛法大海,非俗人所知。”十幾年過去了,如果當初武帝蕭衍是想以孝治與佛治這把雙刃劍來治理這個飽經戰亂的國家,而現在,他覺得自己對佛教的態度已從當初的拿來主義變成個人的修持——他已然成為一個最虔誠的佛教徒,而不僅僅是一個帝王。他一直認為他的國家是成功的,在經曆了東晉以來朝廷頻繁更迭、內亂頻繁發生後,他的蕭梁帝國能實現幾十年“江表無事”就是最有力的證明。梁普通八年(公元527)正月初一,梁武帝蕭衍來到南郊祭祀天地,並且再次實行大赦。接著,他又分彆來到大愛敬寺和大智度寺為父母舉行超度。回到皇宮,他接到立國功臣、戰功顯赫的大將軍王茂逝世的消息。這些年來,那些建國功臣一個個相繼離去,範雲、沈約、曹景宗、韋睿,現在又是王茂。他們一個個都死了,而他卻九九藏書好好地活著,而且,他知道他還會活很久很久。有時候,當夜深人靜,他偶爾會回憶起那些逝去的人和事,感覺那一個個往事就像是夢一般迷惘而遙遠,卻又一個個如此清晰。每當這時,他會因感覺人生虛妄而萬念俱灰。什麼江表無事,什麼南北統一,其實,都不過是人的妄想執著。世界混沌一片,何曾有南,何曾有北,這混沌的世界何時分裂過,又何時統一過?這一年的二月,位於台城以南的同泰寺擴建成功。同泰寺集合了當時寺廟建築的最完美的智慧,內有七層寶塔,幾十裡路外就能看到塔刹的金頂,能聽到塔鐸在風中發出的美妙之音。同泰寺與皇宮之間有長長的走廊加以連接,因此那道連接同泰寺的宮門被命名為大通門。武帝建造這座寺廟,就是為了每日一早一晚去寺裡的方便。現在,他是把同泰寺當作他的另一處家園,另一座皇宮了。公元527年,武帝改年號為“大通”,這一年為大通元年。三月,在為慶祝同泰寺的落成而舉行一萬人參加的佛教無遮大會上,武帝再次為太子、大臣、僧人、尼姑及信眾講《大般涅槃經》一部。最後一天,他又臨時加講《金光明最生王經》即《本生經》一部。他說道,在無量劫前,在遙遠的印度境內,一個年輕的國王摩訶羅陀的幼子摩訶薩陀在山崖下看到一群嗷嗷待哺的幼虎和一隻骨瘦如柴的母虎。太子知道,一旦母虎死去,那一群幼虎將會相繼死去。於是,太子生起大悲之心,舍身跳下山崖,以自己的肉體去喂養那隻饑餓的母虎……武帝講到這裡,竟被太子的舍身感動得哭了。講經結束,武帝當眾作出決定,他要舍身同泰寺,做一個任人勞役的苦行僧。武帝的決定讓在場的太子、大臣以及一萬多信眾感動得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