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世間絕音(1 / 1)

梁武帝 黃複彩 2710 字 1個月前

早在當年認識慧超時,蕭衍就開始學習坐禪。慧超告訴他說,坐禪並非死坐,坐禪的目的就是要讓自己把萬緣放下,把一切世俗的欲望拋棄,達到輕安自在的目的。慧超特彆強調說,佛教中的戒、定、慧三法,戒是根本,一個人隻有真的決定把萬緣放下,把一切非分的欲念拋棄,他才能輕安自在。但這還是不夠的,他還要在坐禪中讓自己進入一種虛極的原始狀態,在禪定中看到自己的本來麵目。隻有這樣,才能生發出那未被開發的智慧潛能,才能讓自己以智慧的眼光去看、去分析這紛繁複雜的世界。這或許正是佛教向人類貢獻出的一種智慧的修煉方法,成為很多佛教信徒們每日必修的一門功課。按照慧超的指點,在不長的時間內,蕭衍的禪定功夫達到一定的境界。就像慧超說的,坐禪時,那一顆心看似寂然,但卻是靈動的。人的思維,不可能進入一種絕對靜止的狀態,當雜念來時,千萬不要抑製它。來就讓它來吧,隻是,來時,不作追究;去時,不再尋索,來過,又去過,剩下的還會有什麼呢?慧超說,能達到這樣,一個人的禪坐功夫就算是純熟了。然而這些日子以來,每當他把雙腿盤開,放鬆呼吸,開始禪坐時,他的麵前總會亮起一道彩虹。他無法不去追究這道令人眩目的彩虹,無法不去尋索這彩虹的來處和去處。那彩虹像一道閃電,照亮了他三十多年寂然之心。他知道,謝采練的出現,已經讓他再也無法在禪定中輕安自在了。這天清晨,陳慶之剛剛打開門,就看到門前拴著一匹高頭大馬。那馬渾身赤色,沒有一根雜毛。“嗬嗬,這是誰家的馬,多好的馬啊。”陳慶之的叫聲驚動了蕭府的雜役,幾個年輕人出於好奇,幾次要接近那馬,但不等那些人靠近,那馬就一聲嘶鳴,昂起頭來,一副不容侵犯的架勢。陳慶之自幼跟隨蕭衍,對馬同樣有著特殊的愛好,於是翻身上馬,想先騎個痛快。然而那馬騰起後蹄,縱身一躍,在空中打了一個旋,一下子就將冒犯它的人給掀翻在地,引得眾人一陣大笑。聽到門口的騷動,蕭衍走了出來。奇怪的是,那馬見到蕭衍,就像見到久彆的親人。馬溫馴地向蕭衍靠近,用頭在蕭衍的身上親昵地蹭著。蕭衍在馬鬃上發現一封拴在上麵的信函,打開信函,見那上麵寫著:“美女與馬,是將軍之所愛。美女暫不可得,寶馬則如期而至,好馬識途,良駒歸主,將軍儘管笑而納之。願此寶馬能撫慰將軍一時之失落。”蕭衍將信匆匆收起,他知道,這是一個最能了解他心境的人。蕭衍伸手在馬背上撫摸著,馬渾身皮毛緞子般油滑,心裡便有幾分愛意,但他隨即說:“慶之,將我的牛車趕來,我要上朝去了。”陳慶之說:“主公,這麼好的馬,不比你那破牛車強十分?您騎著這匹馬去上朝才叫威風呢。”“叫你去,你就去吧。”蕭衍有些不耐煩地說。他的部將呂僧珍也說:“主公,你看這馬同你多親,好像與您前世有緣。”陳慶之生怕蕭衍不肯收下,又說:“馬啊,你若真同我們主公前世有緣,就叫一聲吧。”陳慶之話音剛落,那馬便頓一頓四蹄,一聲長嘯,真正是宏音激越,聲震四野。陳慶之說:“主公你看,這馬真通人性啊,呂爺說得不錯,這馬就是與您前世有緣。”那馬的確太好了,蕭衍有心不去看那馬,卻又禁不住向馬走去。那馬似乎有些急不可耐,四蹄刨地,刨出一陣塵土,接著又一聲長嘶,似久未出征的將士在等待出征的命令。呂僧珍說:“主公,多好的馬啊。您就收下吧,彆辜負了馬主人的一片好心。”蕭衍被兩位家人說動了心,於是翻身上馬。那馬騰起四蹄,又一聲長嘯,順著那條大道飛奔而去。耳畔隻有呼呼的風聲,路邊的景物紛紛向後倒去。迎著風聲,蕭衍禁不住吟起一首曹操的詩來:駕六龍,乘風而行。行四海,路下之八邦。曆登高山臨溪穀,乘雲而行。行四海外,東到泰山。仙人玉女,下來翱遊。驂駕六龍飲玉漿。河水儘,不東流。解愁腹,飲玉漿……很久以來,蕭衍都沒有像這樣放鬆心情過了,他任那馬載著他一直狂奔,沒有目標,不知終點。不知什麼時候,馬載著他跑到一處郊外,一陣冷風吹來,蕭衍頓時從狂熱中冷靜下來。他知道,今天的事,一定會有人報告到明帝那裡,好事的人們總會因為某一件事而把他列入政敵的名單。他將馬牽到市上,係在一塊拴馬石上,獨自上朝去了。臨近中午,蕭衍退朝回來,卻不見了那馬,陳慶之急了,問:“主公,那馬呢?”“已經還給主人了。”陳慶之急了,說:“那馬是仰慕您的人送與您的,您就是那馬的主人,你怎麼又把它還給人家了?”呂僧珍也奇怪了,說:“那信上並未寫明主人是誰,主公怎麼把馬還給人家的呢?”蕭衍說:“我已將馬拴在鬨市,主人自然會來牽走它。”兩位家人都顯得十分失落,都抱怨蕭衍為什麼不肯收下這麼好的一匹馬。然而事情似乎並沒有結束,第二天清晨,當陳慶之打開大門時,那馬又如昨天一樣等候在蕭府門前。陳慶之高興得瘋了,說:“主公,我說這馬同你前世有緣,你看,它又回來了。”蕭衍並不相信這馬與他前世有緣,但他似乎再也不好拒絕那未知姓名的朋友的一片深情。這馬的主人說得對啊,美女與馬,都是他所愛。這馬,他收了,可是,謝采練的一顆芳心,他能收下嗎?蕭衍收下那馬,囑人好好飼養,現在,他決定去采擷愛情,采擷謝采練的一顆芳心。於是,他向明帝請假,說要為父親修葺陵寢。蕭衍從建康城消失了。半個月後,明帝蕭鸞忽然想起多久沒有見到蕭衍了,於是派人打聽蕭衍的消息。不幾日,有人向明帝報告說,在鐘山腳下,有人見到蕭衍。那裡有幾間茅草院落,坐北朝南,門前溪水潺潺,屋後小橋流水,遠處是大片大片的油菜田。春三月裡,正是油菜花開放的季節,鐘山腳下一片金光燦燦。又說,蕭衍每天隻是讀經、寫詩、畫畫,每當清晨或是傍晚,他會乘坐一吱吱作響牛車,行進在鄉間小路,前往附近的華天寺與老僧慧超下棋,並學習坐禪。有人說,蕭衍是我南齊難得的青年才俊,怎可以放任他逍遙於山水之間,曠達於朝廷之外?明帝說:“蕭衍的境界非同一般,由他去吧。”蕭鸞甚至還開了一個玩笑,說:“蕭衍雖然有濟世之才,但說起來,他卻是個做和尚的命。”這話當然很快就傳到蕭衍耳裡,蕭衍笑了。齊明帝蕭鸞心胸狹窄,又極儘猜忌,朝中人臣隨時都有被害被誅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蕭衍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就是要讓蕭鸞感覺,他不過是一個胸無大誌,一心隻求清閒自在的山野人物。所有這一切,當然不會逃過張弘策的眼睛。但張弘策也發現,蕭衍的性格的確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蕭衍對下棋的興趣大減,詩興卻是大發。這期間蕭衍所寫的詩多為樂府詩,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期間蕭衍的詩中對青年男女私情直露而大膽,如“南有相思木,合影複同心。遊女不可求,誰能息空陰。”“陌頭征人去,閨中女下機。含情不能言,送彆沾羅衣。”甚至有“纖腰嫋嫋不任衣,嬌怨獨立特為誰”這樣兩性相悅的詩句。除了寫詩,更多的時候,蕭衍總是獨自凝神,有時候,他沉默得就像一塊石頭。蕭衍是揮戈仗劍的丈夫,又是一個柔情似水的男人。張弘策知道,蕭衍的心中一定藏有什麼秘密了。他去問陳慶之,陳慶之卻笑笑,什麼也沒說。張弘策說:“主公心裡有病,你要為他找一個最好的郎中。”第二天,陳慶之在市麵上為蕭衍買來一架古琴,蕭衍凝結的眉頭終於有了一絲寬鬆。但他嫌那架琴質地不好,於是放倒了院子裡的一棵桐樹,費了一番功夫,親手製作了一把古琴。琴製好了,蕭衍調試一下,似乎仍不滿意,那架琴就擱在那裡,再也沒有被他動過。沒有人知道沉默的蕭衍心裡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隻有陳慶之知道,主公的心裡裝著一個放不下的人。但這畢竟不是在吳橋鎮,陳慶之當然不敢將那個人的名字輕易說出。終於有一天,陳慶之說:“主公,我想去一趟吳橋鎮,還有一筆債務沒有了結。”蕭衍知道他心裡的事瞞不過這個精明的家童,當然也知道陳慶之所說的“沒有了結的債務”究竟是什麼債務,他卻說:“這件事,還是讓我自己來處理吧,但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讓我們來說說蕭衍的家事。蕭衍元配妻子郗徽出身高貴,其父親原為太子舍人,其母是齊文帝的女兒尋陽公主。在門第高於一切的時代,出身嬌貴的郗徽自然成了王公貴族競相追求的對象。郗徽幼小的時候,海陵王(蕭鸞篡位後第二位廢帝)曾想納她為皇後,又有安陸王想娶她為妃,但都被郗家婉拒了。但是,這樣一個高貴的公主,最後卻嫁給了當時並不顯貴的蕭家,嫁給了蕭衍,這一年,郗徽十四歲,蕭衍十九歲。據說是在新婚之夜,郗徽在床頭向蕭衍約法三章:第一,不許納妾,第二,不許納妾,第三,還是不許納妾。蕭衍自知能娶到郗徽這樣高貴門第的女兒是自己高攀了,於是就點頭答應了。此後的許多年裡,蕭衍一直遵守著當初與妻子的約定,從未有過非分之想。十年過去,郗徽一連給蕭衍生下兩個女兒,郗徽知道丈夫盼子心切,便安慰他說:“我還不老,請相信我,我一定會為你生下一個兒子的。”郗徽說:“我自己能做的事,就決不要彆人代勞!”吳橋鎮上的謝采練就像一道閃電,突然間照亮了蕭衍塵封了十年的心扉,十年來,蕭衍第一次堅定地認為,謝采練是他此生不可多得的女人,不管妻子是否反對,他都要納謝采練進門。那個年代的士大夫三妻四妾本來就是平常事,他隻要一妻一妾,而且,總有可以說得過去的理由:他需要一個振興蕭家血脈的男丁。他對郗氏早就失去興趣和耐心,他根本不相信郗氏的肚皮裡還會再孕育出一個不同的品種。帶著鼓舞了很久的信心,蕭衍決定與郗氏攤牌了。蕭衍回到家時,妻子郗徽正跪在佛堂裡,蕭衍有與妻子一同禮佛的習慣,於是也跪到另外一塊蒲團上。等回到房裡,蕭衍說:“我要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郗徽神秘地說:“我也正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我想讓你先猜猜看是什麼事情。”蕭衍順著妻子的情緒,一連猜了幾件事,妻子都搖頭否定。蕭衍說:“你肚皮裡的事,我哪裡猜得出,我不想再猜了。”“你已經猜對了,正是我肚皮裡的事,”郗氏說,“我又有了,郎中說,這一次一準是個帶把兒的。”蕭衍記得,同樣的話郎中已說過兩次了,兩次都讓他落空。郗徽說:“我知道你急匆匆地回來是要告訴我什麼,但我要告訴你的是,這一次,我要是再不能為你生個兒子,你再把你要說的話告訴我不遲。”“太難為你了,你要保重。”“你該記得我前年的一場病,那時郎中就說,如果再有身孕,隻怕凶多吉少,所以這一次,我是冒死來為你懷這個兒子的。”蕭衍被妻子的話感動了,那些在他心裡醞釀了很久的話,終於被他堵在了嗓子眼裡。“六弟說,他要把一個兒子過繼給我。”蕭衍說。“我知道,同樣的話他都說過不下十次了。他就是用這個來嘲弄我們。”“六弟也是一番好心,你彆誤解了他。”郗氏說,“如果這一次我再生不出兒了,再過繼他的兒子不遲。”那天晚上,蕭衍在那架琴前坐了一夜。到了下半夜,恍惚中聽到一陣熟悉的琴聲。他有些興奮,那分明就是謝采練的琴聲。月下的空山如此寧靜,謝采練在徐緩的彈奏中表達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期待,顫動的淚珠終於奪眶而出。一陣滾動的尾音後是樂曲的大幅停頓,那是欲言又止的歎息,又是淒楚哀婉的傾訴。接著,舒緩的彈撥重新開始,樂曲忽然大疏大密、大起大落,讓人振聾發聵。就在蕭衍沉迷在這蕩氣回腸的樂曲中時,隨著一聲轟然巨響,所有的樂曲戛然而止。睜開眼來,卻是一個虛玄之夢。月光下,那隻古琴自攔腰處猝然斷裂。不等天亮,蕭衍騎上那匹寶馬,向吳橋鎮疾速而去。在吳橋鎮口,謝老元外神色黯然地站在那裡,像是早就在等待他的到來。“老人家,發生什麼事了嗎?”蕭衍飛身下馬,急切地詢問著。“將軍,你來遲了,”謝老元外說,“你再也見不到小女采練了。”老元外說著,禁不住淚珠滾滾。蕭衍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勉強支持住自己,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謝老元外說:“此地不是說話處,將軍請隨我回家去吧。”庭院裡,那架古琴上撲滿了灰塵,其中的一根琴弦已經崩斷。蕭衍知道,他的確是來晚了。在謝老元外的引導下,蕭衍第一次走進謝采練的臥房。謝采練躺在床榻上,微笑著,就像上次見到的一樣,依然在向人發著天真的一問。蕭衍難以支持自己,他伏到謝采練的床榻前,頓時淚流滿麵。謝老元外怕蕭衍過於傷心,連忙將他請到堂軒,說:“老拙夫婦共有五個女兒,其他四個都先後嫁出去了,唯獨這最小的采練心氣太高,一直沒許配合適的人家。小女說,如果沒有一個懂得她琴音的人,她寧肯一輩子不嫁。直到有一天,她得遇將軍,她說,將軍是這人世間唯一懂得她琴音的人,將軍為她寫的曲子,她當作珍寶一樣收藏著,每天彈奏著。她知道她在彈那些曲子時,將軍就坐在山坡上諦聽著,她就每天為將軍彈奏那些曲子。“後來又發生了那次幾個姐妹的遊戲,小女卻當真了。您要笑話了,小女是個沒有什麼心機的人,就像她彈的那些曲子,但越是這樣的人,一旦心裡有事,就越發不能自已。自從將軍結束丁憂期回到建康後,小女一直在等著蕭將軍的消息,可一直沒有等到。但小女仍說,將軍正在為她寫新的曲子,將軍一定會再去吳橋鎮的,可將軍一直沒有到吳橋鎮來,小女的病就越發地重了。小女臨死之前說,她對將軍沒有彆的請求,隻請將軍能為她彈奏一支新譜的曲子。”眼淚仍在蕭衍的眼眶裡盈盈著,終究沒讓它落下來。他知道謝采練心裡有他,卻沒想到她竟是這樣一個癡情的女子。說起來,是自己誤殺了這個江南女子了。蕭衍再次走進謝采練的臥房,他仿佛聽到謝采練說:“將軍為我譜新曲了嗎?”蕭衍讓人將那架古琴抬進屋,重新續好那根崩斷的琴弦,輕輕地說:“小姐,這首《東飛伯勞歌》就是為小姐寫的,正好我又譜了曲,現在,我就為小姐彈奏這支曲子。”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誰家女兒對門居,開顏發豔照裡閭。南窗北牖掛明光,羅帷綺帳脂粉香。女兒年幾十五六,窈窕無雙顏如玉。三春已暮花從風,空留可憐誰與同……一曲終了,蕭衍站起來,向謝采練的遺體深深鞠了一躬,說:“對不起,小姐,今生有負,隻待來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