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烈火如歌Ⅱ 明曉溪 2190 字 1個月前

夜幕深垂。新月如鉤。幾抹煙霧般的雲絲染在寧靜的夜空。樹影在夜色裡,淡如潑墨。楓院的西廂房裡點著燈。青花瓷瓶中,一枝暈黃的臘梅。火盆燒得旺熱。如歌倚在窗邊靜靜握著一卷書在看,薰衣細心擦拭著沉香花架上的灰塵,蝶衣顰眉整理著床榻上的錦被。屋子裡安靜極了。然而,卻仿佛有一股壓抑的氣息在醞釀。蝶衣忍不住攥緊手中的錦被,回頭道,“楓少爺也實在太過分了!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為什麼要同他住在一個院子裡呢?彆人知道了像什麼話!”自從前幾日聚萃堂一事後,戰楓便“請”如歌搬進了楓院。如歌仍舊看著書,微笑道:“即來之,則安之好了。”蝶衣急道:“小姐你還笑!這算什麼嘛,將咱們囚禁起來了嗎?!整日裡被關在楓院,想出去都不可能,也沒有人同咱們說話,連丫鬟小廝見了咱們也如同見了鬼一樣!莫說你還是莊主,就算隻是小姐的身份,他們也不可以如此放肆!”如歌輕歎道:“隻是沒想到你們也被軟禁了。”看來,戰楓和裔浪不想給她一點同外界聯係的機會。蝶衣氣憤道:“不僅是我和薰衣,連黃琮姑娘也邁不出楓院的門。”薰衣溫婉道:“有十多天了。屋子需要添置的一些物件,都是楓少爺另派人買了送進來的。”“他們買回來的脂粉香得嗆人!”蝶衣抱怨道。“哦。”如歌淡淡一笑,將書卷翻過一頁。屋裡又是一陣安靜。蝶衣咬緊嘴唇,望著如歌好一陣子,沮喪道:“小姐,你難道真的不生氣嗎?”如歌抬起頭,笑道:“生氣啊,我也覺得那些脂粉香氣太衝。”蝶衣跺腳道:“小──姐──!”如歌隻是微笑。薰衣柔聲道:“蝶衣莫要著急,小姐如此淡定,心中必是已有主意的。”這時,素緞描花的棉簾被挑開。黃琮走進來,眉頭微微皺著。如歌將書放在沉香案上,對薰衣、蝶衣微笑道:“兩位姐姐若是累了,就早些去歇息吧。”待薰衣、蝶衣躬身退下後,黃琮將一個細小的紙團放進如歌手中。如歌展開它,仔細看著,慢慢吸一口涼氣。黃琮輕道:“怕是雷公子撐不過今晚了。”如歌閉上眼睛。雖然她當日曾以莊主身份下令不得傷害雷驚鴻,可是,如果他是“自然病故”,她也很難說話。雷驚鴻若是一死,便再無對證,縱有她出麵為他辯白,很多事情亦難以說清了。半晌,如歌睜開眼睛,道:“外麵安排得怎樣了?”“人已找好。”“青圭可會有危險?”“誰也不會想到他卻是青圭。”“那麼,就是今晚。”“好,我去準備。”“黃琮……”“……?”“多謝。”黃琮輕輕微笑:“我們都曉得你在王爺心中的分量。”如歌再也說不出話來。林中匆匆一見……青衫輕揚……溫潤如玉……他的氣息恍若還在耳畔……而很多事情,卻改變了模樣……如歌吸一口氣,胸口像是有鮮血在激蕩。她不曉得自己將要做的事情究竟是對是錯,會不會成功,如若失敗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可是──現在的她,隻能選擇這樣去做!“為何要這樣麻煩!索性將那個烈如歌一刀殺掉,最是乾脆!”苗河鎮白鶴樓。刀無痕憤憤擲下竹箸。刀無暇輕輕搖扇:“戰楓竟是一個多情的人。”“多情?”“把如歌姑娘關在他的楓院裡,外人隻道是在軟禁她,孰不知戰楓亦是在保護她。”刀無痕眼中鬱恨:“戰楓……對香妹卻那樣冷淡,成親後居然另給了香妹一個院子,兩人似乎連句話也沒有說過。”刀無暇挑挑眉毛:“香妹那裡,將來我自會有所補償。”刀無痕看了兄長一眼,想說些什麼,終於忍住。過了一會兒。刀無痕扼腕歎道:“原本是多好的機會,卻被烈如歌破壞掉了。”如果可以收下江南霹靂門,那麼威力無比的火器和無儘的財富,會使天下無刀的實力大增。刀無暇的折扇搖得極是風雅:“如歌姑娘當時若是稍一慌亂,場麵便會大不一樣。”“她非常冷靜。”“冷靜得十分可怕。”刀無痕的眼睛眯起來:“這樣的人,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險。”刀無暇搖扇輕笑:“縱然危險,亦是戰楓和裔浪的危險。莫要忘了,烈火山莊同天下無刀城畢竟是不同的。”夜空仿佛是幽藍色。新月的光芒皎潔而溫柔。靜靜灑在楓院中。酒香從楓院東廂的一間屋子裡漫出來。酒氣很濃。濃得好像一個人永遠也說不出口的痛苦。屋裡沒有多餘的擺設和裝飾。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條長凳。窗下淩亂地堆著十幾隻酒壇。戰楓抱著酒壇大口喝著酒。他的麵頰已有了潮紅。眼底卻仍是一片冷漠的幽藍。有人敲門。戰楓緩緩將酒壇放在木桌上。“誰?”他的聲音低沉。“是我。”輕如飛雪的回答。戰楓忽然怔住。他站起來的時候,居然有些踉蹌,手心微微出汗。窗子是開著的,一陣寒風灌進來,他的酒意仿佛暗暗燃燒的炭火,呼啦啦衝了上來。他打開門。如歌站在門外,一身素白的鬥篷,繡著極為清雅的白梅。她望著他,眼睛亮如星辰,唇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我可以進來嗎?”戰楓恍惚間覺得這句話那樣熟悉。那時應該是夏天。她敲開他的門,問了同樣一句話。她穿著鮮紅的衣裳,懷裡抱著一隻大大的木匣,木匣中是十四朵乾枯的荷花……那次,是她最後一次的努力吧,她追問他是否愛過自己……荷花的碎屑漫天飛揚……她黯然的眼睛將他撕裂成碎片……那次,她走了。如今的她,笑容很淡,淡得仿佛他隻是一個陌生的人。“我可以進來嗎?”她淺笑著又問了一遍。戰楓略側過身,讓她走了進來。如歌在木桌旁坐下,笑盈盈地打量著桌上的那壇酒:“在院子裡就聞到你這裡的酒香。好香的酒,叫什麼名字呢?”“燒刀子。”如歌將酒壇拉近些,嗅一嗅,笑道:“燒刀子?應該是那種最普通的酒了,卻有這樣濃烈的香,可見酒並不一定隻有貴的才好喝。”戰楓望著她。如歌揉揉鼻子笑:“嗬嗬,知道我為什麼來嗎?”“為什麼?”他的聲音有些低啞。如歌瞅著他笑:“因為──我忽然很想喝酒。”屋裡沒有酒杯。戰楓向來是整壇喝的。於是,如歌也隻能抱著壇子喝酒。剛喝幾口,如歌的臉便已紅了。她的眼睛比方才更亮。笑聲也比方才更加清脆。“你和姬師兄都很愛喝酒,都愛整壇整壇地喝,”如歌右手撐住下巴,呼吸中染著酒氣,“然後我就很好奇,究竟你們兩個誰的酒量更大呢?”戰楓的眼睛忽然藍了些。如歌嗬嗬笑著:“後來,你們兩個居然真的比試了酒量,喝了整整一個晚上。”“是我贏了。”戰楓記得。那是四年前,他們瞞著師父偷了幾十壇酒,躲在楓林深處痛飲。他和姬驚雷拚酒量,她和玉自寒做公正。他和姬驚雷是同時醉倒的,然而他比姬驚雷多喝了半壇。如歌聞言笑起來,她伸出食指,搖一搖,眼神有些怪異:“你錯了。”戰楓望著她。如歌笑得有些嘲諷:“你並沒有贏。因為有人作弊。”“作弊?”“對呀,”如歌醉眼惺忪,“是我作弊了,你知道嗎?”她婉聲輕笑,“喝到第八壇的時候,我擔心你會輸,於是,你後麵的酒壇裡我兌進了水。”戰楓的身子漸漸僵住。“為什麼?”如歌趴在桌子上,臉蛋紅得讓人想掐一把,她瞅著他笑:“因為,姬師兄輸掉隻會哈哈一笑,你輸掉了,卻會很久都無法釋懷。”戰楓猛喝一大口酒。酒水順著壇邊濺濕他深藍色的布衣。如歌吃吃笑道:“從小時候,你無論什麼事情都一定要做到最好。內力要最強,輕功要最好,刀法要最快……玉師兄的詩詞比你出色,受到老師誇讚,你都足足有三個月不開心,苦學詩詞直到老師終有一天也誇讚了你……所以,拚酒我也要你贏,嗬嗬,那時我隻想要你開心……”她歪著腦袋看他:“知道嗎?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英雄。”戰楓的卷發幽黑發藍,右耳的藍寶石暗光閃耀。他的眼神深不見底。如歌輕笑道:“你是一個英雄,所以不可以忍受失敗,也不可以失敗。所以,我曾經那樣喜歡你,喜歡到連我自己也感到詫異。”曾經……為何這兩個字,如同一把刀,刺得他胸口如死一般的冰冷。如歌抱起壇子,“咕咚咕咚”喝下幾口,然後拭了一下嘴角,苦笑道:“現在,我知道我錯了──”她的眼神開始冰冷。“──一個英雄,不會陰狠地從彆人身上踩過去!”她看著他:“而你,隻是一個不擇手段的人。當彆人可能阻礙到你,你便會毫不留情地將他除掉。八歲的謝小風是如此,瑩衣是如此,雷驚鴻是如此,對我,也是如此。”戰楓的眼眸轉為一片深沉的冰藍。“或許,我應該多謝你,”如歌淡淡一笑,“你沒有將我殺掉。畢竟將我殺掉會乾脆許多,也不用每日裡派這麼多人監看著我。”戰楓的心仿佛被凍住。“你很想做莊主,對嗎?”如歌沒有笑,問得平靜。戰楓的唇邊卻扯出一抹古怪的笑:“你不應該是莊主。”如歌對視他:“我並不想做這個莊主。可是,卻不可以將烈火山莊交在你和裔浪的手上。”戰楓閉上眼睛。右耳的寶石黯然無光。“告訴我,為什麼是江南霹靂門。”如歌冷道,“是因為要給爹的死找到一個凶手,還是因為霹靂門威脅到了烈火山莊的地位,並且它們有令人貪婪的財富和火器。”戰楓的眉頭微微皺起來,好像體內有莫名的痛苦。如歌的聲音更冷:“亦或,這幾個原因都有?”戰楓輕輕吸氣:“你不用知道。”如歌料不到他竟是這樣的回答,失笑道:“嗬,原來,我卻是什麼都不應該知道,由得你們攪起一場血雨腥風中嗎?”戰楓的眼睛慢慢睜開。眼中有痛苦。也有一片令人吃驚的淺藍。“你應該在荷塘邊,笑聲像銀鈴一般甜美,看粉紅的荷花,吃新鮮的蓮藕,用手指去碰觸荷葉上的露珠……那樣,才是你的幸福。”他苦笑:“你不應該知道那些汙穢的事情,你隻需要看到世上最美麗的荷花。”她,是世上純潔的荷花;他,是汙垢的淤泥。如歌望著他,良久說不出話。終於,她也苦笑:“是誰將我的幸福奪走了呢?”戰楓撫摸著身旁的刀。刀叫做“天命”。他似乎痛得呻吟:“是天命。”“天命?”如歌淡笑,“世間果然是有天命的嗎?以前,我隻相信努力。”寒風自半開的窗子吹進來。如歌的酒意被激到,硬生生打了個寒戰。戰楓的雙眼略過一絲憐惜。他掙紮著站起來,向窗子走去,步履有些踉蹌,好像喝醉的人。他顫抖著將窗子關上,然後,慢慢滑了下去。他倚倒在牆角,臉色蒼白,象是再也站不起來了。他的體內,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在咬噬,疼痛曼延至五臟六腑。如歌看著他。他的眼神黯藍。驟然靜默下的屋子裡,隻有兩人的呼吸。“我下了毒。”如歌靜靜對他說,素白的鬥篷,緋紅的麵頰,她的語氣卻那樣冷靜。戰楓苦澀道:“是。”很厲害的毒,無色無味。毒,應該是在她摸酒壇的時候,塗在壇口的。如歌凝視他:“你會恨我嗎?”戰楓嘴唇煞白,笑容慘淡:“有這句話,我已不會恨你。”原來,她還會在意他的感受啊。她低聲道:“抱歉。”“……你會等到我死去再離開嗎?”她眼神古怪:“你覺得這毒藥會讓你死嗎?”“如果……死……也好……”此刻,他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知道我來的目的嗎?”如歌歎道。戰楓的唇角勾出一絲苦澀的笑。他隻知道,如果沒有什麼目的,她決不會再看自己一眼了。如歌走過來,在他身邊蹲下:“給我令牌。”要將雷驚鴻從地牢中提出來,必須要戰楓的令牌。戰楓苦笑道:“為何執意要救雷驚鴻?”她皺眉道:“你不覺得那樣誣陷一個人,很可恥嗎?”戰楓倚著牆壁,麵容蒼白如紙:“不要離開山莊……外麵……會很危險……”雙目中是深沉的痛苦。他曉得,若是如歌離開烈火山莊,那麼他與她之間的敵對,將再也無法調和,連表麵的平靜,也再無法維持。如歌輕聲道:“而留在這裡,卻會被你永遠囚禁……”如果飛出囚籠,必然要麵對危險和艱難,那麼,也是她不能回避的。